太史修出了容府就跑马回了太史府,马车留在容府门口,着车夫看管着。太史府正门大关,府中一片漆黑,一盏灯火都不见。树影沉沉,满院的暗黑与空落。太史修翻墙而进,寻着记忆中的路快步地走。
自从他记事起,一旦日头落到西边,太史府便闭了门扉,不许人进出。全府上下都会停了手中的活计,早早歇下。多年来府中不见灯火,入夜不闻人声,诺大的府邸,像是进入禅修的老道,不言不语寂寞了几多岁月。
但其实有一个人从来不会这般早睡,他处理完军中事务回到住处,沉默着静坐大半夜。他将别人赶去入梦,自己躲在痛苦中清醒地活,夜不能寐。
府中的老人说,年轻时的太史将军从未如此,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坚守。他固然有过痛苦失意,却生性隐忍,不显愁苦,不露萎靡。也许刚过易折,也许天意弄人叫他自有一番时过境迁的落魄,自从十五年前有个女人披星挂月抱了个婴儿过来,将军就从此变了个人,在外面他依然雷厉风行,言行洒脱,可一回府,风不再是风,似霜飞,秋冬凉意锁了眉。
那个婴儿就是太史修。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来的,问太史将军,他也不说。或许是不愿说,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太史修走近太史将军的房间,门里不见星光,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时缓时急,带着压抑。他敲了敲门,未见回应,只有咚咚的钝音锤地人满心烦闷。他照例等到夜凉侵了体,终是如以往数次,没了耐心,直接推门进去。
房中的人窝在长塌上,长袍曳地,纵然黑幕里只能窥个轮廓,也能想见:他定是威风不再,一副颓态。
太史修抽脚微动,犹豫半晌终是磨灭了上前的勇气,半倚着合折的门看他。
长塌离门不远,太史将军依稀闻到太史修身上的酒气。“又去哪里胡喝了?”声音低沉,有点哑,但未见半分怒气。他本便是生性豁达之人,又怎会怒他血气方刚!
“容府送了拜帖,爹你不愿看个热闹,我就替你出席了。席上遇见了有趣的人,多喝了几杯。”
太史修略略解释,对方窝在榻中,也没有回应,只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爹你相信人有相似吗?我是相信的,但我不敢相信世间居然会有面容像个八九分的人。”太史修摘下面巾,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从小就戴着面巾,当初疑惑不满,吵嚷着要反抗,太史将军只笑言:我儿长相太过阴柔,恐人笑话了去。父命难违,从此便以面巾掩面,不叫真容示人。
“我到底是谁?”太史修试探着问,任何人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挣扎。本以为太史将军会再一次推脱着不说,不料他一声叹一声太息,语气透着淡淡自嘲。
“你是谁?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十五年前,夜色浓重,她系着没膝的披风,戴着风帽,破开一路的黑,就那样径直闯进太史府。彼时他还只是小小副将,在府中操着刀剑耍练。府中灯火通明,她眯着眼睛适应一会光亮,而后愁着眉头单手覆眼。
再次见到她时,他合该高兴的。她是先帝的宠妃,失踪的十几天里,先帝派人四处明察暗寻,整个皇宫惶惶不可终日。她刚刚回来,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回到爱她如斯的人身边,而是过来见自己吗?他何其有幸!
“大人,这个孩子从此托付于你,你教他成人。我在这个世上食尽了险恶,也便学不来信任了。但是你,或可一信。”食尽险恶?怎么会?都言先帝与她恩爱不移,荣宠加身,谁有胆子陷害?他没有接过那个孩子,只是神色不定看着她。他本想说,若是在宫中不能尽兴的活,肆意着过,可以过来他身边,天涯海角,自己用命换她自由。话溢唇侧,终是嗫嚅着收了回去。
他不敢说。骄傲如他,骄傲如她,都不是轻易言爱的人。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归宿。
“大人,拜托了。若你今日能允了我的请求,他日我归凤位,你便是我朝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