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他紧紧地攥着我的小臂，力气大得惊人，半晌，他洒然微笑。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像是浮着的琉璃珠，一颗颗滚落到脸颊。

“望大哥。”我唤他道。“你……别哭啊。”说着说着，自己眼睛也酸酸的。

“哪哭了？”他抬袖拭去，一张口，仍是哽咽：“我以为你终是……”

“不说这些，让妹子见笑啦。”他掣着我的手，拉我进去。我回望一眼宋玉，他静静站着，丝毫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阿洛早已牵着扶摇在庭下候着，她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用银锭固定起来，显得脸干净如清晨的天空。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岁月的痕迹，即使已经有了孩子，一颦一笑仍风姿绰约，只是将所有凌厉的锋芒藏好而已。

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一时都闲不下来。从刚刚他与父亲的交谈中，可见他的机敏和聪慧。但我不确定他是否将父亲的道统也照搬下来，若真是那样，我怕数年后他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难以走出命运的无常。

“宋玉，你走罢。”望舒在门廊里停步，没有回头。

舒城外崇山峻岭上，起了阵阵烟岚。

他见宋玉不动，缓缓放开了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把多年积压的痛苦全部吐出一样。

“子渊兄。”他叫着宋玉的字号，许是太久没听见望舒如此唤他，宋玉猛地一抬头。

“我的右臂再也不能舞剑，再也不能写字了。”

“我知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阿洛从未与我说过。他是怎样才能把失去右臂的痛楚一点点消磨殆尽？我记忆里最清晰的影像，就是他在阳光下练剑，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剑，宛如一团纯粹的火，宛如凤凰涅槃。

阿洛的左臂也是在鄢城受了伤，从此不能再用。莫非……

“那天大水，淹死了城里数万百姓。许多人还未回过神来，永远失去了回神的机会。其中还有许多孩子。”望舒极力压抑着声调，可我觉得他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荆楚巫族这四字里，还含着一个''''楚''''么？”

“我……知道。”

“若你肯屈尊，去救救那些百姓，去帮我一把，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望舒大吼道：“你说这是天命，改不了，那我倒想问问，这天命，是不是人算出来的！你说你是巫王，顾不了那样多……宋玉啊，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天下苍生！明明有能力，为什么要以天意不可违为借口袖手旁观！”

“你不是口口声声最爱百姓么！芜城这样跟我说，阿洛这样跟我说，扶摇都说，大伯爱百姓！我真不知道这小娃娃怎么晓得的……我望舒虽然在朝廷里只是个小小的守土长官，在巫族里不过是个长老，可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

宋子渊，少年时你曾意气风发地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建立一个不一样的楚国。现在为什么连最基本的保卫疆土都做不到？”

宋玉当空抓一把，手上立即出现了一坛酒。他拔开酒塞子，道：“你不是说不喝酒者不能进么？我喝。”

我愣住了。他向来是滴酒不沾唇的，刚要上去抢酒坛子，他便举起来，眉头也不皱一下，硬生生灌进嗓子里，我只能看见酒水顺着他唇角流下，浸透了衣领……

“咣当！”宋玉随手一掷，把陶罐摔碎在地上。他大咧咧地卷起袖子，在嘴角狠狠擦了几下。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还佯装清醒，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说用扇子的人不能进么……我不用也罢！”

望舒在一旁抱臂冷冷地看着，气息有些发颤。我不敢上前劝他，更不敢让他停下来。阿洛依然立在庭下，她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早晚有这么一个坎要过。

他从怀里掏出扇子，竹子为面，白玉为骨。噌地一声，火焰从他掌心窜出来，左手执扇，右手用火，噼里啪啦几声爆鸣，扇子便有几处化为焦炭。扇骨在火里痛苦地挣扎，发出凄厉的惨叫。

宋玉的脸色淡定而从容，仿佛在烧的不是他的法器，而是一把秸秆一样。

“他妈的疯子！”望舒几步下了台阶，一把将扇子夺过去，扔进水井，肩膀狠狠一撞，宋玉猝不及防，蹲坐在地。

“我宋玉，真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