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总为浮云能蔽日【下】
八十 总为浮云能蔽日【下】

我打开怀抱。望着屋外混沌的风雪。若是你一剑杀了我,我亦是欢喜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道:“风雪之夜叨扰,委实冒昧。不知姑娘可否借在下一……”,一个趔趄,不声不响地倒在我臂弯里。

我猝不及防,被他压在身子底下。只好扶他起来,在我唯一的床榻上躺好。将火盆挪过来。他的手冰凉,貂绒里一抖落,满满的冰碴子。我翻过他的右臂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上面爬满了藤蔓一样深深浅浅的刺青,每一处,都曾经鲜血淋漓。

乍见的惊喜,此刻都被潮水一般的悲凉覆盖。我曾射伤他右臂,破他国都,无论他杀不杀我,我都没有脸面再见他了。

“姑娘贵姓。”他悠悠醒来,我从炉子上取下咕嘟咕嘟的姜汤给他。一瞬间的错愕,吓得我几乎要把陶土碗摔在地上。他问我贵姓……就算他忘了那个洛书,也总该记得叱咤风云的洛家少司命罢。

我欲言又止,万千言语涌到唇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问他别来近况。

我佯装不识,笑道:“先喝了汤,然后告诉我你贵姓。”语气如同在舒城无二。

他一饮而尽,用手帕擦了擦唇角,道:“在下舍予,途经贵地,想做些毛皮生意,不料遭遇风雪,与大队人马走散,承蒙姑娘相救。”

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兜兜转转,倏忽十多年,他竟然在不经意间又与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当我瞥见他的黄铜面具时,叹道,原来如此。原来你再一次选择忘记了所有。

无论我们怎么逃避,怎么不信,来来回回一直在命运安排好的轨道上奔波辗转。

“原是这样。公子歇息罢,明日我帮你找找官路。” 我犹豫片刻,便决定送他走。既然断了,便断地一干二净。

“姑娘的左臂怎么回事?在下见你总按着那儿。可是有旧伤。咦,姑娘怎么哭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想了一会儿,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这蛮子!我噗嗤一声笑了。原是这样熟悉,他还是他。

“姑娘还没告诉我你贵姓,将来在下……”

你一口一个姑娘一个在下地有完没完!

“父亲姓洛,我是洛家大姑娘。”我觉得许久以来,我从未笑得如今天这样欢喜。哪怕明日就是永久的别离。

我怕我会用后半生来回想这个晚上的。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他点点头,背过身去,将冠摘下来,散开头发。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声。我们无论何时,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我自己笑了一会儿,替他把被子盖上。他都没发现这里只有一张床,而我该睡到哪里去。我觉得脸上热热地,在他身边坐着,四周温暖如春,撒满了金色的时光。

望舒,望舒。看着他我纵使有千般愁绪,亦能无端化解。

觊觎一般,我轻轻拿起他散落的一绺长发,攥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把自己的头发也散开,和他的长发小心系在一起。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丈。

芜城曾经跟我笑说这首诗太假,我此刻觉得千年后那位女子的人生与我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连与君同床共枕的机会都没有。我猜他来这北方,一定是为了寻找大道。却固执地瞒着所有人。

连夜给他补了大氅上撕裂的地方,又在他的行囊里装了好些干粮。

其实才四更,我便坐不住了,找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食材,到后面的毡房里做菜。扫一眼厨房,我便欲哭无泪。

全是从牛羊身上取下来的东西,找不到一点青菜。原来我这浑浑噩噩的一年是这样过来的。

直到那暗红色的牛肉变成鲜红色,我才知道是刀割破了手指,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是热辣辣地畅快。

他一觉睡了个酣畅淋漓,醒来已经是卯时了。然后抓着我做的胡饼大快朵颐。嘴里塞得满满的,问道:“姑娘怎么不吃?”

这么多年我真是看错了他,狼吞虎咽地哪里有个大祭司的模样。

我送他出去好几十里。

“公子,你路上小心。”我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我簌簌的眼泪。

我明白,送走他后,我再也在草原住不安生了。而我所有对于曾经的记忆全部复苏起来,我是秦国的少司命,我的国家和我的百姓高于一切,而我亦永远是他的阿洛。

分明地感到我如此清晰地存在这世间,一年里的糊涂和朦胧碎成粉末。

他上马,道:“多谢。”然后策马疾驰,他紫色的大氅在风里扬起来,猎猎作响。

“望郎!”我只觉得心肺一起撕裂开,那声音根本不是我寻常能发出的。

跌跌撞撞走回毡房,我先是看到了我塞给他的干粮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然后便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他绞着垂下的长发,一袭青衫。

“别急,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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