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郢殇【上】
六十五 郢殇【上】

战事已经进行到第十六天了。自那天以后,望舒便将南城门彻底交给我坚守,他则日日守着西城门,一站就是一天。

指尖缠了厚厚的纱布,稍稍活动就会渗出血来。我抚摸着粗糙的黄土城墙,疼痛早已麻木。城下的秦军亦在麻木地填埋焚烧尸体,连日来没到傍晚散发出焦臭的味道使我见怪不怪。

“小夏!”身后有人拍我一下。

“玉哥,你近来有没有再替我们占卜一次?”旷日持久的战斗让我以为会永远打下去,没有胜负输赢。但是我知道,必须要赢。因为失手的话,不仅仅是输掉一座城池,号称人屠的白起,又怎肯放过数万降兵和百姓?

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宋玉显得很疲惫,我知道他每晚都会提着灯在城里检查伤员,为他们的命运忧心如焚。

“傻丫头,重复的事情不可再占卜一遍。”宋玉撩撩被风吹乱的长发,他只是简单地把头发用带子系起来。

“我去西北边的山上走走。看看那条蛮河。”我拉拉他的衣袖。

“不是望舒天天盯着那里看么?你还有甚么顾虑?况且遇到秦兵……”他迟疑道。

“在你每晚忙碌的时候,我都一个人去西山。”我说着便沿着石阶下了城楼。回头看时,他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我小心开了劵门。

“很疼吧。”他牵起我的手,端详着半是红色的纱布。

“还好。”我笑了:“比起大家奋勇杀敌,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西山并不高,较之城墙,也就基本相平。晚霞灿烂,烧红了半边天。一切都因为战争而染上了洗不去的血色。

我没有多看晚霞,沿着山路看着深深浅浅的沟壑,沟壑旁边似乎坑洞愈来愈多,而那些长着小绿叶子的何首乌却不见踪影,坑洞仿佛是一张张嘴巴。何首乌一般生长在海拔200到三千米的山岭中,虽然楚国群山星罗棋布,但是这鄢城这附近应该只有一处。

“小夏,你在看什么?”宋玉陪着我蹲下来。

“玉哥,告诉我,吃了何首乌……有什么好处。”我的嘴唇咬的有些麻木。

“补充气血体力,止咳化痰……”他迟疑道:“好端端问这个?”

我用了片刻,才惊觉。为何这两日不仅阿洛不知所踪,洛湲也不再攻城。他们采集何首乌食用,一定是为了积蓄体力来做一样声势浩大的工程。

“小夏!我晓得了……快走!回去告诉望舒!”他哗啦一声展开扇子,风聚集在我们身侧……过了半晌,他低声骂了一句。把我拉到他身后。

“给我出来。哪个厮要亡了我楚国!”宋玉大吼一声,“哪里来的屏障!”

四下无声,只有树叶簌簌响动。夕阳将要沉入山中,夜风越来越凉。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鬼打墙。”宋玉在四周转了一圈,他极力忍住不让自己显得颓废。良久,当夕阳终于落尽山坳里时,他一拳重重锤在树上,树叶纷落。

“玉哥,难道集合我们两人也出不去么?”我不信,仍是问道。

“出的去。”他唇角勾起来。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空中戳戳点点。画得好像是西方七宿,我以前在洛家见过一次。

夜越来越冷,我抱着琴,跺着脚。“玉哥……快啊!已经是二更天了……”我冷得很,只得站起来,转圈,更不好意思让宋玉给我生火。内心无比焦灼,却无可奈何,何时才能天亮啊……哪怕是鲜血,杀戮也好过漫长寒冷的黑夜。

夜色渐渐被晨曦洗净,我倚在树上,一夜不敢合眼。在快要天亮的时候,被一声巨响惊醒。无形的屏障碎裂成水银似的滚滚细流,沿着山路淌下去。而距离山大约十里远的蛮河,水流似乎比平常迅猛了好多。

“走!”他一把拉起我,折扇一摇,向着城墙飞掠过去。

城上的弓弩手大都懒懒地躺在地上,因为天刚亮,秦军不会那么快发动攻击。“望舒……望舒!不好了,你快去西北边守住蛮河……”宋玉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

突然,黄沙四起,遮天蔽日。这沿江的水乡,哪来这么多沙尘!我惊愕地回眸,只见西北蛮河处平地崛起一座高达万仞的水坝,伴随着隆隆巨响,空气中弥漫着沙尘,脚下的城墙如同筛糠般颤动。

“宋玉,快,送百姓走!”

望舒从城上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他的背后浮起两朵巨大的火烧云,整个人隐没在沙尘中。

我快步下了石阶,大声吆喝着百姓撤离,百姓拖家带口,车辆马匹粮食家用,像是缓缓移动的潮水,来不及了……阿洛她们采集那样多的何首乌,是为了将体力提高到峰值,然后与天时对应,在一瞬间筑起水坝,放水冲垮鄢城。

出城四五里,仍然有半数百姓未撤离。

“玉哥!我回去帮大家!”我说着便向城池跑去。宋玉似乎大声喊了什么,我却一点都听不见。

“轰隆——”我瞳孔中的景象无限放大,那水坝土崩瓦解,滔天洪水呼啸而来,巨响之后,鄢城就只剩下破碎紊乱的砖石,痛苦,悲伤,幸福,欢笑,歌舞升平,都随着大水埋葬,百姓和房屋一下子浮起来,扑腾着,沉没着……生和死如同两条轨道,终于并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幻象,我看到西山上,迎风立着一个女子。挥舞袍袖,揉蓝衫子杏黄裙,笑容如山花烂漫,无论是神气还是衣衫都像极了我,不,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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