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镜花【下】
二十 镜花【下】

“你看,洛贤弟的功夫很到家呀,走路这样快。”望舒将伞收起来,让我拿着一端,提气追上洛湲。“给你买串冰糖沙果。”

雪落在红彤彤亮晶晶的冰糖沙果上,如同冰火叠加的油画。这种果子的做法与冰糖葫芦相仿,却比后者更加甜脆可喜。我吃完一个果子后,用手帕包了剩下两个,递给望舒。

他哈哈大笑,接过来,放入怀中:“一等让洛书尝尝吧,我不爱吃小孩子家甜腻腻的东西。”“你这不是把洛书说成小孩子么?也好,谁不愿意年轻些?”我和着话头说笑。

洛湲始终阴沉着脸在前方几米远的地方带路,我们的笑声在他耳畔听来犹如电闪雷鸣。他转过身来,嘴角一斜:“望大哥,愚弟怕再过上些时候,你便笑不出来了。”

“是么。”望舒不置可否:“你相信洛湲的话?”他问道。我敛去笑容:“就算七国千万百姓都道洛书没了,我也断断不信。”“好妹子。”他似乎放心不少,可是却按紧了佩剑,眸色更加漆黑寒冷。我相信如果洛湲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他会如同一只长久沉睡后醒来的狮子,将入目所及撕为碎片。

雪下大了,洛家漆黑的门匾更添几分肃杀之气,金色篆字就像沉入海底的宝藏,发出深远的光芒。白幔被冷风吹拂,犹如雪花一般飘扬,将人世间的执念,挥洒到无限的时空。朱漆门前蹲伏的石狮子缄默无语,数十年如一日地咀嚼着这门内发生的悲欢离合。

一时间,天地苍茫。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还穿着秋季的衣服,无法迅速适应突如其来的寒冬。突然很想唤来一个人同我赏雪,最好折一枝怒放的红梅。那人会是谁呢?与洛书在一起便是女孩子的事情,逛街,谈天,与望舒在一起只能煮酒论诗,或是品鉴花茗。

那个笑容浅淡,折扇轻摇的身影蓦地冒出来,让我猝不及防。萧闲……着实吓了自己一跳。分别之后我极力做许多事情来压抑心中的感情,这时候竟然莫名回忆起那天逐渐消失在手心的温度,和雪一样冰冷而炽热。

白幔……,怎么回事?洛书为什么不出来告诉我们真相?

望舒的指尖冰冷到没有温度,我轻轻牵住。他熟稔地除下落满雪的披风,扔给立侍两侧的苍头。绕过影壁,洛湲的脚步越发快起来,我发现院落不同于九州古典建筑,竟是左右截然不同,完全不讲究对称。

不知过了多少栈道,走过多少暗门,才来到一处水域 。那是个被雪覆盖的冰湖,几只小木船随意系在渡口,湖中的建筑精巧别致,是个单独的院落。

“洛贤弟,我没猜错的话,这洛家重建是按照八卦而来的。按照八卦次序,乾一,兑二,离三,震四等等。少司命是排第二位,则应在东南方兑卦位置,兑为泽,所以这房子是建在水上。其实坎也代表水,只是未疏通的水,我猜排在六位的西方坎卦,则应是溪流环绕在房子四周,居住的人么,大概是洛家其他女眷。对不对?”望舒挥手用气流斩断系在渡口的船绳。

“望大哥,姊姊的灵柩停在堂里。你和夏姑娘且去瞧瞧。”

“仪式走到哪一步?”望舒迫于压力不得不暂时承认洛书已死,脱口问道。“尚未招魂。”洛湲伸手捉住我衣袖,就势一推,我身子重重落在木船上,冰喀喇喀喇地碎裂。“洛贤弟,我且不和你争辩。你记着,总会有你好看。”望舒懒得与他啰嗦,踏上木船,双臂后振,水和积雪以及浮冰在船两侧分开,船迅速向着水上楼阁退去。

“嗒嗒”,望舒的木屐踏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其实声音并没有多大,只是我太过紧张,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让我心惊。

我跨进门槛,屋子里是寂静的另一个世界。数百只蜡烛因为法术的支撑悬在半空,暗光浮动,青铜香炉吞吐着若有似无的烟气,窗子紧闭,雪光从半透明的窗纸外洒落成惨淡的白晕,细微的灰尘静静飘浮,连一点也不曾波动。

棺椁是漆黑的,雕花繁复。倒不像是人永远安眠的场所,反是犹如富贵人家暂时午睡的床榻。棺头微微翘起,如同即将渡往来生的船只。我打旁边经过,因为棺盖尚未盖上,忍住那令人作呕的油漆味,战栗地抬头向里张望——空无一物。

再向里走了几米,极短的路缓步走过竟像跨越千年。

“嗡——”地一声,我似乎失去了视觉和听觉,而此刻的视听是十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分明。此刻来叙述当时的感受真是笔下词穷,无论如何描述也说不出震惊和悲痛的万分之一。

她依旧唇角含笑,海棠似的唇微微张开,露出雪白的前齿和口中精巧的玉琀。眉如翠羽,似乎是江南二月的草长莺飞,我曾说过,她的眼睛温和恬淡,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如今,它们却用眼帘遮挡住自己,或许是在浓密睫毛的缝隙间,小心窥探着周遭。

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她是不是还会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地沉睡。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便要冲到她身旁,将她拉起来。“不可!”望舒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竟没法再向前一步。泪水涟涟地向他看去,对上的竟是一双如同一切毁灭过后只剩漫天飞灰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洛书……你不声不响地离开,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来看这样的结局?还是你要告诉我们,世事无常,人根本无法预知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不,我怎么会相信洛湲的鬼话,你一定是睡着了。我极力安慰着自己,舒大夫你怎么不说话,不调笑几句后去把洛书扶起来?

他好像失去了灵魂,没有悲喜地站着,没有感情地对我下达命令,或许是有感情的,也如同初春时小溪上的薄冰:“去外面站着。”我没有理会他:“大祭司,你要带洛书走。她只是……”

“走?”他的笑苦涩冰冷:“没有用了。”

我的身子被高高抛起,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摔在停泊于冰湖上的木船中,腥甜的液体自腹腔涌到唇边。我大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却只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喉咙里充斥着粘稠的血浆。

悲壮,苍凉的【招魂】在漫天飞雪中回荡,雪花将炽热的感情消释,生命变得如同坑灰冷火。只觉得世事变化太快,来不及想象和感叹。这也许不是最后的结局……所有的哀痛悲伤和不解化作远处嘹亮的歌声:“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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