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刃始合【上】
五 白刃始合【上】

马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唐?李白【忆秦娥】

“轱辘轱辘——”马车巨大覆盖着青苔的轮子碾轧着古老的石板,溅起昨夜雨过后残留的积水。习习的晓风漫卷柔软的车帘,帘下露出我杏黄色的裙角。“快了,快了。”萧闲似乎并不怎么着急,一路上他不知这样说了几次。

“快些才好。你知道舒大夫有一位朋友,据说很擅长诗文?”长长的白昼闲来无事,我思索起当时的事情,问道。“擅长说不上,只是略懂些皮毛而已。”萧闲的长发散落在车辕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模糊的背影,其实自己一直在否认近视的事实。“怎么好像在说你自己似的?”我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宋玉。在西陵你会见到他。”萧闲胸有成竹。自从来到战国之后,从前记住的历史此刻什么也记不起来,只得同这些人一样,顺着天命来过。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一看到前面人的身影,就觉得分外平静。车中放着一只小巧的香炉,据说里面燃着质地极好的水香。睫毛沉重起来,把窗帘掀起一角,听着祥和的车轮声,渐渐睡着了。

“夏姑娘,你晓得那个一睡八百年的彭祖吗?”萧闲把我摇醒,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对,没错,彭祖是我爷爷。”我兀自昏昏沉沉,头疼得厉害。我向来觉多,一睡四五天可是从未有过。“这是在哪儿?”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军帐中, 十分空旷开阔。

“上柱国?”我看见他盘膝坐在不远处的长席上,用朱笔在竹简上圈圈点点。

“啊。你醒了。”他支着脑袋,微微失神。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冠冕,道:“你还没有二十岁吧。怎么就早早戴上了这些?”的确,虽然从表面看来,他显得老成且沉稳,可是眉宇间有隐藏不住的稚气,如同洛书一样。这也许是生长在战火连天时孩子必须具备的特点吧。

他轻笑两声,自嘲似的弹了弹精致的玉冠:“恐怕整个天下找不出比我及冠还要早的人了。一切都拜我爹所赐。”

他言语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讽和感慨,让我望而却步。

沉默了好久,只听见外面疑似落花的“扑簌”声。

他掷笔喟然长叹:“芜城,我还没有想好呀!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读了那样多的圣贤书,结果还是,还是……”

我黯然。结果还是什么?本想好好劝慰他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可以让他消愁。环顾四周,见他丝毫没有提及萧闲,也不好意思问萧闲去了哪里。

“再,等些时候罢。”他拂袖而起,整理好散乱的书简,踱出营帐,不知为何,总感觉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每每看向我的时候,那眼神里包含着深深的歉疚,好像洛书也是。 我不愿继续沉闷下去,掀帘到外面去看看。

偌大一株西府海棠,望不到它的树梢。枝干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托起一方碧蓝色的晴空,花朵粉白杂糅,千朵万朵压枝欲低,云蒸霞蔚,好像一抹绯红的云。

已是深秋,纵使这里是南方,也断断没有海棠开放啊,在略微寒冷的秋风中,枝桠颤巍巍地,不时飘落下几片蝴蝶般轻盈的花瓣。这军帐,原是就搭在这海棠树下。不合时宜的花,我们这些不合时宜的人,是否也要上演一出不合时宜的戏呢?

“美则美矣,只是根早已腐朽,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远远的,一个清越的声音惋惜道。我不自觉顺着树干看去,只见海棠的根虽交错在一起,如碗口粗,但是却有许多地方被虫啃食出一个个大洞,怵目惊心。

“还有花呢。”我说。

谁都知道楚国就是这海棠花树,表面极其繁荣甚至是奢靡,一派歌舞升平之气,其实内在早已昏暗至极。“花?花管什么用?良禽择木而栖。”那人嘲讽道。

我不自觉转过去——暗红色缕金纹长袍,细长的丹凤眼,一把折扇握在手中摇来摇去。定睛看去,觉得那人酷似萧闲,却又完全不同。“相传伯夷叔齐不愿做周朝的臣子,便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终饿死。做臣子的便应该这样,朝秦暮楚没有好结果的。”

“你说哪个朝秦暮楚!”身后的人显然动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就离开地面,砰地一声撞在海棠树上。他有力的手死死掐住我的脖颈。“说的就是你,怎么?咳咳咳……”我虽然喘不上气,仍然嘴里不饶人。

“信不信我杀了你!”

“若是你能杀我,不早就杀了么……还有什么闲工夫与我啰嗦……”

“你们在这儿啊。芜城,这是我给你请来教琴的先生,虽是年岁相差不大,你行个礼吧。”望舒的话音刚落,那人就快速松开我,冷冷道:“你竟还有求于我。”

“你不愿教便罢了,芜城,我亲自教她。”望舒走过去,拍拍我的肩,我慌忙拉起领子,不想让他看到那上面的红印儿,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啊。我教这小丫头,哼,怕是教她一天我就少活一天。”他哂笑:“又给我找事情做。要不是为了【大道】……”

我心里不快,学不学弹琴是我自己的事情,还需要别人来决定?难道让望舒如此发愁的事情,就是要不要让我弹琴?那我会不会弹琴,又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利害呢?大道,大道,他们提到这个词的频率简直可以赶上吃饭睡觉。

念头一转,自己也是云里雾里。

“敢问先生的名字。”我带着几分讽刺,微微拜了拜。

两千多年前的深秋在九州西南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株开不败的海棠树,直插云霄。缤纷花雨好像落雪一般,让人在花开花落间无端生起一丝莫名的敬畏,他薄唇轻启,像是在笑,如梦似幻,以至于我一生不敢忘却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我的名字叫,宋玉。”

宋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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