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时明月在【上】
三 当时明月在【上】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水调歌头】宋·苏轼

“杀呀——”四周硝烟弥漫,短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可恶,不晓得那两个国家又打起来了!”虽然喧嚣如斯,洛书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你跟着南蛮子回楚国。”她试着挣开我扯着她衣袖的手。

“你做什么?”我有些急了,更加不放手。“嗞啦——”洛书的戒指上弹出一支短剑,劈水似的割断了袖子。我无奈,只好拿着那半截袖子,被望舒拉着四处乱转,踉踉跄跄。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这是燕国祭司惯用的招数,不知这时燕国祭司又换成了谁?”望舒不停嘀咕些我听不懂的名词。

春秋之时打仗只不过是诸侯之间的游戏,从没有一次战斗规模超过万人,一到了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是的,礼崩乐坏。

各个诸侯国之间互相征伐,恨不得草木皆兵,每一寸扩大的版图,不知浸染了多少士兵的鲜血。

楚国曾经是当时最大的国家,文化经济极其发达,后吴起,屈原变法革新未遂,加之皇帝平庸,国力逐步倾颓。战国末年,秦国因商鞅变法崛起。秦国并非什么文化古国,只是东周之时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才从附庸的身份恢复诸侯,比楚国的历史,整整少了一个西周。嗯,我能记起来的,似乎只有这些了。

可是……现在是在哪里呢?

似乎跑了好久,才来到一片开阔地。“歇歇吧。”我如蒙大赦,连忙蹲下喘气。一抬头,看着望舒单薄的身子立在面前,神色有些郁郁。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用了什么障眼法,不要来吓唬我……洛书?洛书?”我的惊恐可想而知。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望着无边无际的旷野,突然地流下泪来。前方是未知的,后面是茫茫一片。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突然被抛到陌生的丛林。

一切我熟悉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不见了。

“你别介意……洛书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走就走的,习惯习惯就好了。”他用极缓慢的语调,说道。我听不懂,他说话有着湘楚一带的特色。

我不吱声。

“你随我回郢。如何?”虽是问话,却有种让人不敢拒绝的威严。“那我们现在在哪?”我又问了一遍。索性坐下来,捂住脸,不敢想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如果我掉头就跑,会跑出多远?会不会回到我熟悉的城市?

“云梦泽,你瞧。”他随手一指,我顺着看去——湖面若一面未磨的铜镜,倒映着我们模糊的面影。此时正值初秋,天气尚暖,有微风拂过,水波参差,几叶小舟掠过湖心。

两岸的树朦胧在淡淡的烟雾中,像是细雨方晴,湖中最后一拢荷叶开得极盛,因为隔得远,只能看见一片翠绿的影子,宛若伊人纱屏后若隐若现的笑面。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我讶异于眼前景色的美丽,毕竟是少年人心性,恐惧渐渐被好奇所取代。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望舒哈哈大笑,神气颇佳:“你也喜欢先生的辞!”望舒学着我的语气改了称呼。

“先生?”

“我的恩师,三闾大夫屈原。”他敬重的语气让我感到恩师在他心中的分量。

又是一阵席卷天地的风,他宽大的衣袖灌满了风,犹如鼓起的帆。他的剑眉舒展开来,道:“快哉此风!当有人与吾同享!“

好生壮阔的言语。

我被风吹得头疼,讽刺道:“这不过是你自己的雄风罢了。你问问那江中捕鱼的渔民,是否会觉得那风会让船只倾覆?”

“你这话与我一朋友颇为相似。”话音刚落,他后悔自己说话不加思考。可惜已经勾起了我的兴趣:“谁啊?”我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历史上是有这么个人的。

我那记忆就好像一把黄沙,一扬就散了。

“那你帮我问他要点墨宝呗。”胎里的毛病,自来熟。

“对不住,我和他已经殊途了。“望舒想想,把手揣在袖子里:“我试试吧。”

良久的默然。“我荆楚之地,语言自成一体。方才着实没有考虑到你本是齐国人,听不太懂的。那以后我便与你说中原官话可好?”

我垂下头,拨弄着运动服上的拉链。半晌,才小声道:“什么齐国?中原官话?不都该是普通话么?”

“我不管你原来如何,心里如何想。但是从今往后,你必得无时无刻、人前人后,都是齐国人。家在鲁国故地,曲阜。我——和我的国家需要你这个身份。”他终于冷起脸来,去招呼船夫摆渡。

我没有再让眼泪留下来。好像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我们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走向,不知道他会指向何方。

经过几天舟车劳顿,我随着望去了楚国国都,郢。

路上我试着问他究竟要我做什么,他只是说:你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郢都气势恢宏,百年古都的气韵不是一朝一夕孕育出的。街上繁荣且平和,人们不疾不徐地走着,一派恬静祥和。

在郢都中央,楚王宫巍然矗立,大气磅礴。无论是从朱漆宫门,画栋雕梁,还是从一花一木的细微末节,都无与伦比。可惜我只是匆匆经过,目的地是世代为巫的望家。

从外观上看,与普通豪门显贵无二,可是按照周礼大夫应该有自己的封地和采邑,不知望家为何建在都城。难道是楚王为了抑制祭司的势力,而如同明朝那样,只封了上柱国的虚名而已?

“你进去后少说话,凡事看人脸色。我家中有位姑母,生性待人刻薄,我便说你是我买来的奴隶,只是委屈你。记住,无论和谁都不要说你的名字,包括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易容术不可不防。懂不懂?“望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似懂非懂,只得应答道:”哦。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不知道。若是找不到【大道】,你就回不去了。“平淡的言语让我莫名心惊。

我被安排到一间安静的院落,不必做洒扫的事情。只是每天虚度时日,和软禁又有什么分别?他除了对我说这是楚国,芈氏之楚。如今在位的大王叫做熊槐。我亦从一开始的不安,恐惧,到了默然。

望舒给我送了许多书来,我不敢告诉他除了一,三,王,日之外,我什么也不认得。那院子采光极好,窗户明亮且大方,可以看见院中山茶素净的小花。我闲来无事就自己钻研认字,直到我发现诗经中有一篇字形非常熟悉,央他问问,是【采薇】,这才对照着认了不少字。

日复一日的等待几乎过了半月。我时常想起洛书,自那日战场一别后就音信杳无。望舒好像很忙,不常来看我,我求字的事情也一搁再搁,最终不了了之。他终究没说要托我办什么事情。

“芜城,我要出远门一趟。”半月后的一天,他身着祭祀时才穿的衣服,冠冕具备地前来找我。

“那我怎么办?要不带我去。“我不假思索道。

“现在不可以,往后 你想不去都不行。”他断然回绝。我推算过现在约莫是公元前279年,好像是秦军又来进犯?记不得了。

我有点担心:“你保重。要是洛书看见我没照顾好你,不知道要怎么责备我。”

他的眉心跳了跳:“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刚目送望舒离开,便有人快步走进我的屋子,是个侍女。“小夏,主母让你过去。先换套衣服。“我难免吃惊,望舒带我来这件事是绝对保密,那主母又怎么会晓得?还知道了我的姓氏?”可是寄人篱下,怎能不低头。我顺从地开始换衣服。

“啪嗒。”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从衣襟里滑脱出来。我慌忙去拾,那侍女早已抢先捡起:“这是望家大祭司代代相传的配饰,怎么会在你身上!”原来那日在小巷中望舒塞给我的东西竟是这种来历。她不由分说扬起手,掴了我一耳光。声音极其响亮清脆。

我从小到大一点委屈也没受过,勃然大怒,准备还手,她早已招呼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子,从门外挤进来。“你是不是秦国那小妖女派来的细作?!狐媚样子真是一模一样。咱们大祭司自从带你回来,就再没去理会朝中事务!主母让我给你点教训,然后就给我滚出去!”

“你竟敢这么说洛书?”我气不打一出来,却被逼到墙角。几个女子一拥而上,劈头盖脸就打起来。扫帚雨点般落下,夹杂着灰尘和泥沙,一开始还有些疼,好像是划破了皮肉,后来渐渐没什么感觉了,跟打在棉花上一样。一下一下。

为什么?我似乎没有惹着谁吧。洛书是真心拿我做朋友么?这么多天一点音讯也无。望舒呢?我与他不过是几面之缘,但是整个偌大的两千年前的天下,我该去相信谁?我的到来本就是个错误……

“如果我说是我派来的细作,又如何呢?”一把温和的声音洒下来,有如四月穿堂而过的暖风。我抬头只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和那人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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