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上星子稀疏，却都闪着耀眼光芒。

梨喜戏班的后门，大家好不容易把箱子都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院子里，然后都各自回房歇下了。

苏韵致的房间还亮着灯，不时传出穆红的嬉笑声。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都要走了又回来了？”

“你不是不想离开这儿吗？怎么？如今回来又不高兴了？”苏韵致淡淡地问道。

“卫城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是不想离开这儿呢，我是不想四处奔波。”穆红坐在桌子边，双手撑着脸颊。“而且，我是真的很好奇啊。怎么说走就走，说回来又回来了？”

苏韵致坐在另一边的镜前梳头，从镜中看了看穆红。“这个你就要去问班主了。”

“我当然问过啦。”穆红立刻说道。“可他什么都不肯说。真是的！人老了，脾气也怪。”

苏韵致笑着摇了摇头。“那他说了什么？”

穆红立时站起来，微微躬了躬背，清了清嗓子。“我们是真的离不开卫城了。”

苏韵致眯了眯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姑娘，你说我学的像不像？”穆红走到苏韵致身后问道。

“姑娘？姑娘？想什么呢？”穆红没得到苏韵致的回答，才发现她在发呆。

“哦，没什么。”苏韵致这才回过神来。

“你听见我给你学的班主的话了吗？”穆红微微蹙眉。

“嗯，听见啦听见啦。”苏韵致微笑着点头。“班主他有自己的打算，我们照做就是了，只要跟着戏班子走就行了。”

穆红看着镜中的苏韵致秀丽的容颜，突然正色，郑重道：“姑娘，你也不能总跟着戏班子啊。”

“我是戏子，不跟着戏班子能去哪儿？”苏韵致垂下眸，不看穆红。

“姑娘，可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戏班啊。你总要为自己日后打算，你总要……总要找个归宿吧。”穆红咬了咬唇。

“归宿？”苏韵致勾了勾唇。“我现在……”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苏韵致的话。

穆红撅了撅嘴，苏韵致转过头去问道：“谁啊？”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小致，是我。”

“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苏韵致闻声回道。

门外不再说话，门上的黑影伫立了一会儿后，就消失不在了。

“姑娘，你和三子……怎么了？”穆红低声问道。

“我和他还能怎么样？没事。”苏韵致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哦，那好吧，我先回去了。”穆红点点头，出了门。

这一夜，注定好眠。

第二日，天色还早。虽然班主一早就说了今日不开门，但还是要早起练功的。整个后院子里练身法的练身法，练唱腔的练唱腔。

“姑娘，姑娘，快……你快……出去……李司令……在……外面……等你呢！”穆红从前厅急急跑来，边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嚷着。

一众人都停了动作看向穆红，然后又齐齐看向苏韵致。

院子角落里站着的苏韵致本来正靠在杆子边压腿，听了声响后便放下腿来，从已到了她面前的穆红的身边走过。

“诶诶诶，姑娘你不出去？”见苏韵致走的方向不对，穆红便一把拉住苏韵致。

“我去换衣服，你让他等等。”苏韵致让穆红松开手。

穆红乖乖放了手，“嘿嘿”一笑。“姑娘还专门去换衣裳啊。”

苏韵致闻言转过头瞋了穆红一眼。“我刚练了功，一身汗呢，难道就这么出去？”

“是是是，你快去吧。”穆红推了苏韵致回房，然后就又急匆匆向前厅方向去了。

“行了，都看什么呢！还不快练功！”刘班主突然出声，喝住了愣着的戏班众人。

众人忙都各自练功。只是，喝止得住大家的怔愣，却喝不住大家私底下的议论猜测。

李绍然没有进入梨喜戏楼，而是等在门外。

“李司令。”身后响起一声轻唤。

李绍然转过头，正看到一身鹅黄色旗袍的苏韵致。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苏韵致抱歉地笑笑。

“值得。”李绍然翘起嘴唇，打量着苏韵致。“你这身旗袍不错，很衬你。”

苏韵致浅笑低头。

“那我们走吧。”李绍然先说道。

“诶，司令身边都不跟着人吗？”苏韵致见李绍然只身一人，便问道。

“怎么？不信我一个人保护得了你？”李绍然偏着头，勾唇笑道。

苏韵致摇摇头，跟上李绍然的步伐。

两人走在卫城早晨的街上，人不多，如此悠闲的只有他们两个。

“李司令，你……”

“诶。”李绍然打断了苏韵致。

苏韵致扭头看着李绍然。“怎么了？”

“以后不准再叫我‘李司令’了。”李绍然说道。

“啊？那叫什么？”苏韵致睁大了眼。

“叫我绍然啊，我又不是没名字。”李绍然笑了笑。

苏韵致扭回头，低头直直看着自己不断前后移动的双脚。“这……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李绍然提高了声音。

苏韵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你对每个女子都是如此吗？看来司令的名字也……”

“你以为我的名字谁都能叫吗？”李绍然沉声打断。

苏韵致撅撅嘴，“可是我只和司令见过三面。”

“那么，你对每个男子都是如此吗？”李绍然挑了挑眉。

“啊？”苏韵致不解。

“只见过三面就能答应和他单独外出。”李绍然笑道。

“我……”

“嗯？”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是真的！我觉得……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你，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苏韵致十分真挚地说道。

李绍然愣了愣。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苏韵致瘪瘪嘴。

“没有，我信。”李绍然看向苏韵致。

苏韵致正好也偏头去看李绍然，二人视线对上，滞了一瞬，苏韵致便慌忙转回头。

李绍然笑道：“我也有这感觉。”

“是吗？”苏韵致眨眨眼。

“嗯！”李绍然点头。

“李司……”

“诶，叫我绍然。”

“额……绍……然……”

“嗯？”

“你是卫城人，对吧？”

“是啊，我爹、我爷爷、我爷爷的爹、我爷爷的爷爷，还有再上面的很多辈，都住在卫城。”

“哦。我们戏班子刚来卫城的时候，还是冬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是远远看起来，卫城可好看了！”苏韵致笑得明艳。

“过了这许多年，卫城倒没什么大变化。”李绍然微微点头。

“对哦。”苏韵致恍然大悟。“你从小就离开卫城了。”

“我十岁离开卫城，在外面待了九年。”

“可是……”苏韵致欲言又止。

“没错，回来之后我没待一年就又离开了。此后，每年我都会回来一次，但都是匆匆回来看一眼就走。”

“是回来看望李老爷的吧，真孝顺！”苏韵致赞道。

李绍然勾勾唇角，不置可否。

“那你这次怎么待这么久？”苏韵致问道。

“嗯……”李绍然沉吟了一下。“因为你。”

苏韵致的脚步霎时顿住。

李绍然回过头，发现苏韵致正呆在原地看着他，他颇为无奈地笑笑。“我逗你呢，你这是什么反应？”

苏韵致秀眉微颦。“有你这么耍人的吗？”

李绍然大大的笑起来。“自然有，只是你以前不曾见过，现在让你见识到了。”

“你！”苏韵致气结。

李绍然“哈哈”笑了几声。“你确定你不走了？前面可有好玩儿的。”

苏韵致嘟起嘴，迈开大步从李绍然身边走过。“走！谁说我不走了？”

李绍然看着前面一抹鹅黄色的瘦弱身影，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会对他笑，和他闹，能和他并肩走在大街小巷。只是，有些久了，久到快要让他忘记。所以，重新想起的时候，才会让他如此激动。原来，那感觉，这么美妙……

苏韵致坐在水边的排椅上，两脚来回晃荡着，两只手上都拿着一串糖葫芦。李绍然就坐在她身边，微笑着偏头看她。他们身后的水面上映着星星的影子，水天似乎成了一物。

“这都……逛了……一天了……还……真是累啊……”苏韵致嘴里包着粒糖葫芦，说话含含糊糊的。

“卫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带你逛完呢。”李绍然笑道。

“啊！”苏韵致震惊后忙摆手。“那也……不行了……今天是不行了……”

李绍然点点头。“是，今天当然不能就这么把它走遍。”

苏韵致松了口气，又咬下一颗糖葫芦来。

“看你刚才看到这糖葫芦的样子，你很喜欢？”

“嗯嗯！”苏韵致忙不迭点头。“小时候家里穷，这些零食对于我来说就是奢望。有一回邻居家里在县城有钱人家做佣人的大姐姐给我带回来一串糖葫芦，啧，那时候我就想，这糖葫芦可真是世间美味。”

李绍然愣了一下，直直看着苏韵致移不开眼。

“怎……怎么了？”苏韵致颦眉看向李绍然。

“没什么。”

“哦。”

“韵儿。”

“嗯？”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梨喜戏班的？”李绍然问道。

“额，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在梨喜了，已经待了五年了。”苏韵致回答道。

“哦。那你之前呢？”李绍然又问。

苏韵致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眼神变得邈远，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娘呢，很早就去世了，我一直和我爹生活在一起。可是我爹他脾气不好，喝了酒之后就更厉害了，稍不高兴就对我拳打脚踢。实在没钱买酒喝的时候，他甚至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就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真的这么做了。不过，在他带我进县城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时偷偷逃跑了。

之后，我不敢回去，我知道，他一定会再卖掉我的。于是，我就一路漂泊。进了一个戏班子，不过那个班主和我爹一样，对我动辄打骂，我又逃了出来。还好，又遇到了梨喜，戏班子里的人都很好。”

苏韵致说完，见李绍然沉默，她笑了笑，说道：“现在都没事了，我在梨喜待得挺好的。嗯……你呢？我的说完了，说说你的事吧。”

李绍然点了点头，也说了起来。

“我十岁的时候，我爹送我离开卫城去了营城。在半路上，我生了一场病，虽然不严重，但已经不能再赶路，只能静养一段时间，于是我就近在楚安住下。我在那里只住了接近一年，可是，那却是我这一生最好的岁月。我遇到了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重要到……韵儿？韵儿？”

李绍然说着说着，偏头看苏韵致时，只见她闭着眼，微微低垂着头，还一颤一颤的，如鸡啄米。

李绍然不禁失语，这样也能睡着，看来是真的累着了。

李绍然伸手过去轻轻揽过苏韵致的头靠到自己肩上，看着苏韵致的睡颜，他止不住一笑。

拿过苏韵致垂下的手中的糖葫芦串儿扔掉，李绍然将苏韵致打横抱起，动作仍旧轻柔，如同呵护嫩芽儿。

月光下，长街上。两个人，融为一个影子，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