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你听啊。”穆红清了清嗓子，刻意低沉下声音。“若她有什么要紧，你们整个戏班都别想好过！”

“是啊是啊，韵姐姐，李司令可在意你了！他一接住你，就急得不得了，又是找大夫又是抱你回房的。”果儿也说道。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从我醒过来之后，你们俩就没停过，这事儿都说了好多遍了。”苏韵致扶额无奈。

果儿扁扁嘴。“韵姐姐，李司令是真的好在意你，你当时昏过去了，没看到。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很感动的！”

“姑娘，你真的不认识李司令？”穆红突然问道。

“你这句话也问了好多遍了。”苏韵致轻叹一声。“我再说最后一次：我都没见过他，只是在报纸上看过很多关于他的报道而已。”

穆红嘟囔道：“这就奇怪了，看李司令那么在乎你的样子，分明就是认识你的啊。”

“不知道，反正我不认识他。”苏韵致摇摇头。

果儿仰起脸。“韵姐姐去看看不就知道到底认不认识啦，反正你现在不也是要去见他嘛。”

“是啊，姑娘。”穆红附和道。

苏韵致微微蹙眉。“我这是应班主之托代戏班子去给李绍然道歉，也是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的，哪像你们说的那样，好像我要去约会似的。”

穆红吐吐舌头，不再说话。果儿瞧见，也闭了口。

苏韵致轻轻叹一口气。“好了好了，东西呢？打点好了没？”

穆红立刻应道：“班主一早就让黑子拿过来了。”

苏韵致点点头。“那好，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带上东西走吧。”

“诶！”穆红愉快应道。

苏韵致迈步出去。穆红也要跟上，却被果儿抓住衣角。

“怎么了？”穆红问。

“红姐姐，韵姐姐和李司令的事儿，回来后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果儿眼中闪着光。

穆红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面上却是一片笑意。“没听见刚刚姑娘说嘛，她和李司令不认识，待会儿能发生什么事？行了，咱们就别瞎操心了啊。”

果儿还要再说，可穆红已转身追苏韵致去了。

茗香茶楼。出了梨喜戏班向右转，再穿过最近的一条巷子就能看到。

楼分上下两层，一楼大厅摆许多桌椅，供普通人喝茶聊天；二楼则都是雅间了，是生意人谈生意、少爷小姐休憩品茗的好所在。这里的茶就如这座茶楼的名字一般，香；糕点也是卫城中出了名的。

二楼第二间雅间里，穆红把玩着一只茶盅，满脸不耐烦。“姑娘，这人怎么还不来啊？我们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苏韵致站在窗台边上，从洞开的窗户看着底下茗香茶楼的门口，沉默不语。

“姑娘！”穆红不满。

苏韵致转过身来。“人来了。”

“来了？”穆红腾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苏韵致身边，看了窗户外一眼。果然见到李绍然和钟楚兢正从一辆车里出来，随后就进了茗香茶楼。

穆红将窗户关上，只留一个小口。转回身站到苏韵致身后。“姑娘，他真的来了，怎么办啊？”

苏韵致觉得有些好笑。“刚刚你不是还盼着他来吗？”

“我……我这不是……”穆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他是‘军神’，又不是狮子老虎，怕什么？”苏韵致淡然说道。

穆红嘟嘴点点头。

彼时，正听到楼梯上“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多时，李绍然和钟楚兢就在茶楼老板的引领下来到苏韵致所在的雅间门口。李绍然摆摆手，老板会意，躬身退下。

李绍然将手按在门上，呆了半天却什么动作也无，像是定住了一样。

“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钟楚兢搭上李绍然的臂。

李绍然一把甩开钟楚兢的手，“轰”地推开了雅间的门。

房里的苏韵致和穆红都愣愣地看着突然打开门的李绍然。

李绍然与苏韵致四目相对。

细眉杏眼，眉目如画，和记忆中的眉眼别无二致。可惜，整张面孔却对不上记忆中的那张面容，最多只有八分像。唱戏时化上妆，方才能有十分相像。

苏韵致猛地回过神来，移开视线，颔首唤了一声：“李司令？”

李绍然的目光仍旧驻在苏韵致身上，一点儿也不离开。他摆了摆手。

钟楚兢便从李绍然身边进了房间里面，低头对穆红耳语了几句。穆红无措地看了苏韵致一眼，还是和钟楚兢一起走出了雅间。

苏韵致和李绍然，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只剩了他们两人。

李绍然缓缓迈步进屋，反手关上门，直走到苏韵致面前几步远才停下。

苏韵致感到些压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后退一步。

“你到底是谁？”李绍然突然开口问道。

苏韵致纠起眉头，疑惑神色凝在眉间。“李司令，我是梨喜戏班的苏韵致啊。”

“哪里人？”李绍然又问。

苏韵致愈发疑惑。“李司令，这个……”

“哪里人！”李绍然的声音骤然提高。

“吕州平县梨花乡拱坳子人。”苏韵致咬咬唇，答了。

“吕州……”李绍然低喃。

“李司令？”苏韵致看着李绍然失神的神色，便轻唤了一声。

李绍然抬眸看向苏韵致。“哦，梨喜戏班的苏老板啊。”

“是。”苏韵致点点头。“韵致今天邀李司令前来，一是代梨喜给李司令赔罪，二也是韵致想亲自来谢李司令的救命之恩。”

李绍然转身坐到桌旁的椅子上，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几个锦盒，他偏头问：“这是什么？”

苏韵致走过去，指着下面几个锦盒说道：“这是班主托我带给司令的，还望司令大人有大量，别和梨喜计较上一场戏的疏忽。”

李绍然看着苏韵致，眼神倏忽变得玩味。“那你的谢礼呢？”

苏韵致轻轻勾唇，打开最上面的那个也是最大的那个锦盒。

李绍然凑过去一看，只见锦盒之中安放着一个白瓷瓶，通透漂亮。

“听说李太爷喜欢这些老古董，我有朋友就是做古董收藏的，便托他找了这只瓶，虽然年代不久，但听说是以前宫里摆放的东西，想来李太爷应该会喜欢吧。”苏韵致说道。

李绍然神色变了几变。

“李司令，怎么了？”苏韵致不解。

苏韵致不会知道李绍然刚刚脑中闪现了什么，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女子，手捧一个纸包，笑靥如花——

“绍然，你看，上好的龙井！李伯伯爱喝茶，应该会喜欢吧？”

“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今日是我生辰，又不是我爹的。”

“哎呀，李伯伯是你爹，他高兴你不就高兴了。你高兴，可不就是我送对礼了。”

“唉，是是是。你说的对。”

……

“啊！”李绍然看着苏韵致，回过神来。“这就是你给我的谢礼？是我救了你，又不是我爹。”

苏韵致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我想着，李司令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那我送什么都不能表达对李司令的谢意了。于是我又想，李太爷是李司令的父亲，李太爷高兴李司令您自然也会高兴的，李司令高兴了，那我这谢礼便是送对了。”

李绍然又是一愣。这番话……

“梨喜初到卫城，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也遇着了些不愉快的事，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卫城倒是个好地方。”苏韵致没注意到李绍然的神色变化，兀自说着。

“你没来过卫城？”李绍然抓住苏韵致的话里他认为的重点。

“我十三岁以前一直住在梨花乡的拱坳子从没出来过，那时候就连进个县城都得等到逢年过节。十三岁的时候，我被我爹卖到县城的一个戏班子里面，然后就开始随着戏班东奔西走。那个戏班子的班主脾气不好，常常打骂人，喝醉酒后就更不得了了。我逃跑了好多次，才终于从那个戏班里逃出来。可没想到，在回乡的路上我饿晕在了梨喜戏班的门口，幸得他们相救，我才终于好了起来，然后就留在了梨喜。虽也跟着梨喜到处唱戏，但还真没来过卫城。”苏韵致边说，边合上锦盒。

李绍然听着，神色极为认真，点点头。浅笑道：“既然你没来过卫城，那我带你出去走走？”

“多谢李司令，不过现在恐怕是不行。”苏韵致面露难色。

“嗯？”李绍然微纠起眉头。

“待会儿戏班子里还有些事。嗯……改日吧。”苏韵致说道。

李绍然的眉头舒展了些。“也好。”

“那韵致就先走了。”苏韵致说完，见李绍然点头，方微微鞠了鞠身子后开门出去。

脚刚跨出门口，苏韵致又转头说道：“李司令答应过我的事，可别忘了。”

李绍然本来垂下的头又抬起，笑着看向苏韵致。“当然不会。”

苏韵致笑着点点头，而后离开。

“少爷。”苏韵致走后，钟楚兢来到雅间之中，正看到犹自出神的李绍然。

“嗯？”李绍然哼出一声疑问。

“她和陆姑娘不一样。”钟楚兢淡淡地说着，陈述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是长得不一样。”李绍然也淡淡地接道，强调了他认为的重点。

钟楚兢纠起的眉头盛几分疑惑。“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样吗？可确实只有八分像。不一样吗？可他清楚地记得刚刚苏韵致所说的话，与记忆中的那个人说的一般无二。还有……

李绍然眯了眯眼，神色飘渺。“你看到她身上那件旗袍了吗？”

钟楚兢没料到李绍然会忽然扯到衣服上，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回忆，表情随着变化。因为他记起来了，苏韵致刚刚穿的，是一件盘扣上饰有珠子的鹅黄颜色的旗袍。

李绍然看着钟楚兢的表情，知道他想起来了，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边，苏韵致已下了茶楼，全然不知楼上雅间的两人正因为她而沉默。

“三子，你怎么在这儿？”苏韵致正看到茶楼外迎面而来的三子。

三子走到她近前，脸上不见了一贯的温柔笑意，而是满脸的担忧。“穆红回来说李绍然有点儿奇怪，额……她很担心你，所以让我来看看。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韵致摇摇头。

但三子还是上上下下把苏韵致又打量了一遍，确定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回戏班子去吧。”苏韵致先一步走出去。

三子神色暗了暗，还是跟了上去。

出了茶楼，刚走到旁边小巷子的巷口，三子就又叫住了苏韵致。

“怎么了？”苏韵致转过身子。

三子止了步，神色异常。“小致……”

“到底怎么了？”苏韵致秀眉微蹙。

“你认识李绍然。”无论是语调，还是三子的表情，都显示着这是一个陈述句。

苏韵致的眼看向下方，一瞬后又抬起视线。“现在是认识了。”

没想到苏韵致会这么说，三子眼中幽光微闪。他换了个话头。“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卫城？”

“在卫城安定下来，这是班主的决定。”苏韵致正色。

“师父最想回滁州，若不是你授意穆红暗示师父，师父是不会选择留在卫城的。”三子已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温柔儒雅，眸中带着某种决绝。

苏韵致的神色变了变。“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我只是不想留在滁州而已。”

“其实……是因为卫城有他吧？”

“你在胡说什么？”苏韵致美眸染上怒色。

“这些年，你买的报纸里有哪一份是没有关于他的报道的？”

“你偷翻我东西？”苏韵致怒瞪三子。

三子本来决绝的脸上如今满是无措。“不是的，你买的报纸我也都会买一份。所以……”

苏韵致愣了一下，不再看三子。

“小致，你一直都在关注他是不是？”三子却看向苏韵致，脸上是孩童一般的神情。

“这……不关你事。”苏韵致犹豫半天，说出了这四字。

“小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是不是？”三子恍若不见苏韵致的淡漠。

苏韵致不想多说，转身要走，却被三子一把抓住手腕。

“他喜欢听戏，所以你才想进戏班、成台柱，是不是？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他老家，是不是？就连你这身衣裳，也是专门……”

“张三！”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两两沉默。

半晌，三子颓然松开手。“对不起……”

苏韵致蹙了蹙眉，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三子在原地，看着苏韵致的背影，迈不开腿。

而彼时，一边的茗香茶楼的二楼上。开了一半的窗户旁边，李绍然和钟楚兢正并肩站着。目光所及，恰是小巷巷口。虽听不见张三与苏韵致二人的说话声音，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的拉扯。

“楚兢。”李绍然唤道。

“是。”钟楚兢从窗外收回视线。

“去给我查查那个人。”

李绍然没有指明，但钟楚兢已经知道了。于是钟楚兢点了点头，又问：“那苏韵致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李绍然挑挑眉。

钟楚兢将头埋得极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