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无痕迹。似乎只有当卫城内的满城桃花替换了那满城的红梅，人们才惊觉冬去春来。

天气转暖，苏韵致也褪下薄袄换了一身淡青的中长袖旗袍，脚上穿一双同色的绣鞋。独自走在街上，怀中抱着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

“小致。”有人叫住了她。

苏韵致循声看去，只见自己几步之外的面前正立着张三。“哦，三子。”

三子瞧了眼苏韵致来的方向，问道：“又去焕颜斋了？”

“嗯，胭脂用完了。”苏韵致点头答。

“现在回戏班吗？”三子又问。

“我还要去趟前面的制衣铺子。”苏韵致抬了抬手，给三子看自己怀中抱着的东西——一匹包好的鹅黄布料。

三子笑了笑。“你可从不自己主动去做衣裳，每次都是年节里戏班子大家一起做衣裳的时候你才做，怎么今儿倒想起拿着料子去做衣裳了？”

苏韵致浅笑道：“就是从前不怎么做衣裳，现在才想着去做一身儿嘛。”

“哦，那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陪你去吧。”三子道。

“好。”苏韵致应了。

一路无话，二人行到一个制衣店前。

进了店里，三子坐到一边等着，苏韵致自去和老板商讨一些做衣细节。

一会儿工夫，苏韵致谈好后过来寻三子。

三子站起身。“都谈好了？”

苏韵致点点头，回说：“寻常一件衣服而已，还能费什么工夫。”

三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这是要回戏班了？”

“事都办完了，还在外面做什么？”苏韵致轻笑。“难道你还想遇到赵恭嗣，被他手下打一顿？你的伤可没好多久。”

三子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却说道：“赵恭嗣这一两个月都没出来过，今天应该也不会这么背再遇到他吧。”

“那你想去哪儿？”苏韵致眨眨眼。

“城外桃林的桃花现在正开的好，我们去那里看看吧？”三子道。

苏韵致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二人便一起出了制衣店，向城外去了。

城外桃林，桃花绵延不断，早有许多人流连其间，仿若一卷人间桃源图。

苏韵致朝人少的地方走，三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边走边说些闲话。

“诶，三子你看！”不知走了多久，苏韵致突然低呼一声。

三子顺着苏韵致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桃林深处，掩映出一个小小的宅院。“我们过去看看吧？”

苏韵致立刻点了头。

二人走近宅院，片片桃粉之中的一抹异色。从外面看，这宅院颇有些乡土风，却又透着股雅致，让人看了喜欢。

沉闷的气氛让人一下子就判断出这里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不过却看不出丝毫脏乱，应该是某大户人家的私宅，不常住人，却是时常要派人打扫的。

三子推了推外面的铁门，是锁上的。于是，他停了手，喊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在吗？”

“这儿肯定是别人的私宅，一般都没人的。”苏韵致在身后说。

“可惜，要是能进去看看也好。”三子显出失望的神色。

“没事，就在外面看看也挺好，说不定里面还不如外面呢。”苏韵致宽慰地笑笑。

“诶，小致，你看。”三子指给苏韵致看宅院门上一块木制刻字的小牌匾。

“迎……福……舍……”苏韵致看着念了出来，撇撇嘴。“刚还觉得雅致，这下好了，这名儿可真俗！”

“应该是有其他的寓意吧。‘福’嘛，是给老者买的宅院也不一定。”三子浅笑说道。

苏韵致摇了摇头，显然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三子眼睫微闪，突然说道：“小致，你看这片桃林这么好，我们就以桃花为题来作诗吧？”

苏韵致摇摇头。“算了，你读书多，我可比不过你。”

“我……”

“我不想再让你让着我了。”苏韵致打断了三子的话。

三子沉默了一下。“那我们就不作诗了，咏诗吧？还是以桃花为题，一人一首。”

苏韵致缄默，三子看着她也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在二人之间形成一个怪异的气氛。

“那……好吧。”许久之后，苏韵致才终于说道。“你先。”

三子立刻翘起嘴角，欢快得过分。

三子略想了想，说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苏韵致沉吟了一下，向前走去，边走边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三子忙跟了上去。“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这首里有桃花吗？”苏韵致问道。

“嗯，这首是吴融的《桃花》，就是说的桃花。”三子解释说。

“我都说我比不过你了，这首诗我都没听过。”苏韵致嘟起唇。

“这……那我……”三子有些无措。

“行了行了。”苏韵致摆摆手。沉吟一下之后，又说：“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三子重新笑起来。“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苏韵致沉吟了一下，低头想着。三子也不打扰，默默跟在她身后走，看她默想。

“有了！‘只恐东风能作恶，乱红如雨坠窗纱’。”苏韵致说道。

三子却收起了笑容。“小致……”

“怎么了？”苏韵致看向三子。

“你有心事。”三子也看向苏韵致，语气里不是疑问，是百分百的肯定。“你吟的诗都是些伤感之作。”

“我能有什么心事？”苏韵致别过脸，脚步不自然地快了些。“只不过是没你看的书多，不知道那些让人听着高兴的桃花诗罢了。”

三子追了上去。“小致，你……”

“那边有卖风筝的，我想放风筝。”苏韵致突然停住脚步，指向不远处的地方。

虽然明知道苏韵致在逃避，可三子到口的话也只能变成一个“好”字。

三子与苏韵致买了一个大个儿的风筝，上面黑白二色绘出了燕子的样子，还算精巧。

三子带着苏韵致又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自己拿着风筝，让苏韵致拿着线。“我数一二三，就放。”

苏韵致捏着线筒，重重点头。

只听三子喊了三个数，当数到“三”时，三子霎时放开手，同时苏韵致扯着线就向前跑去。

跑了几步，苏韵致回头望天，只见那只“燕子”正稳稳地飞在空中。苏韵致笑起来。“它飞起来了！”

三子也跑了过来。“嗯，有风，它当然飞得起来了。”

苏韵致的眼睛死死盯着空中的“燕子”，手上小心翼翼地放着线。“我很久没放过风筝了。”

三子站在苏韵致的身侧，不像苏韵致只盯着那“燕子”，而是定定地看着苏韵致的侧脸。

“记得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到处乱跑，到处乱玩。尤其喜欢放风筝，因为……可以两个人一起做。”苏韵致的声音小了些。

三子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苏韵致似乎黯淡了些的眸，就还是住了口。

“诶，风筝！”苏韵致突然惊呼一声。

三子忙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天边那只“燕子”直直向下掉，转眼就在那片天消失不见。

苏韵致把剩下的线卷进线筒，苦着一张脸。“看来我和风筝无缘。”

“断线而已，很正常。我去帮你捡回来，没关系的。”三子忙宽慰道。

苏韵致不置可否。三子便向着风筝坠落的方向跑去，苏韵致想了想，也跟了去。

桃林另一边。

两个人正缓缓走着。左边那个一身墨黑风衣，面色坚毅，眉目如刻，两片薄唇紧抿，一脸肃色。右边的这个，一身同黑的短皮衣，脚步慢了一些，浓眉大眼，国字方脸，叫人见了只想到“正经”二字。

倏忽，一个东西坠了下来，正对着左边那男人的头落下。

右边那男人先一步出手，将那东西挡了出去。才看见是一只大燕子风筝，遂捡了起来。

“诶诶诶，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风筝。”三子从远处跑到了两个男人面前。

方脸男子不语，蹙眉打量着三子。

三子被看得心里发毛，吞了口唾沫，又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那个……是我的。”

方脸男子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风衣男子，见后者无异议，他便将风筝递还给三子。

三子接过风筝。“额，多谢了。”转身就要走。

“等等。”风衣男子却开口叫住了他。

三子愣了愣，转回身子，只见方脸男子已退回到风衣男子身后。

“以后每年的今日，不准再行嬉戏游乐之事。”风衣男子面无表情，却掷地有声。

三子凭白地感到些压迫，阳春三月似乎也骤然变作数九寒天。“啊……哦……是……是……”三子无意识地应了几声儿。

风衣男子转头不再看他。三子便忙转身离开，丝毫停留也无。

跑了些时候，三子才放慢脚步，松了口气。

“怎么了？”苏韵致迎面走了来。

“哦，没什么。”三子温润笑道。扬了扬手中的风筝。“捡回来了。”

苏韵致点点头。

“我帮你把它的线接上，还能放。”三子道。

“不用了，我想回去了。”苏韵致的脸上显出疲色。

三子的笑容依旧，但却是浅了几分。“那好，我们就先回去吧。”

“嗯。”

两个身影慢慢远去，恰恰落入某人眼中。

身后不远处，风衣男子看向远远的那个略显瘦弱的身影，恍了神，疾步就要追过去。

方脸男子忙问：“少爷，怎么了？”

“她……是她……我看见她了！”风衣男子星目圆睁，一脸惊异。似乎先前的冷肃只是一层面具，如今面具正在一丝丝地开裂。

“谁？”方脸男子不解。

“萱夏……是萱夏……”风衣男子的声音骤然沙哑。

方脸男子闻言，即刻抓住风衣男子的臂，阻止他再前行。

风衣男子转头对上方脸男子的眸。“楚兢，是她，真的是她。我不可能认错她的背影。”

方脸男子眸中盛满冷静，包裹着丝丝悲悯，轻声提醒：“少爷，今日是陆姑娘的祭日，我们刚从她的坟冢回来。”

霎时，风衣男子如瞬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颓然无生机。

“是啊……她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