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致走得急，所以当她看到前面有人时，却已经收不住脚了，一下子就撞到了来人怀里。

“对不……”那人忙退后道歉，却在看到苏韵致时愣住了。

苏韵致也看清了那人：一身灰白长袄，满脸温润笑意，不是张三又是谁。

“三子／小致，你怎么在这儿？”齐齐怔愣之后，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完全一致的话语让二人又是一阵怔愣，最后还是三子先说：“我方才好像看见你和黑子在一起呢，怎么你现在一个人，他呢？”

苏韵致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随意地回答说：“不知道，走散了吧。你不也一个人。”

三子仍旧笑得温润，摇了摇头。“我本来是被果儿拉着出来的。”

苏韵致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果儿？”

“是啊，那丫头刚来卫城，又没见过这种热闹阵仗，非要让我陪她出来玩。她对卫城不熟，自己肯定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就跟她一起出来了。”三子答道。

苏韵致看了看三子周围，压根儿没有果儿的人影。“那她人呢？”

三子叹了口气。“刚才在路上遇到了师父，他正要回戏班准备明天的戏，就把果儿一起带回去了。”

“果儿可贪着玩呢，怎么就愿意和班主一起回去了？”苏韵致直直看着三子，似乎想要从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中抓住什么破绽。

“果儿那丫头确实贪玩，到处乱跑，方才竟然还跑到……”

“嗯？”见三子停住不说，苏韵致哼出了一声疑问。

三子的面上忽然浮现出红晕，吐出的话都是结结巴巴。“我……进去找她……才知道……那……那儿……反正……是不好的地方……”

苏韵致了然，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不好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额……这……”三子纠起眉，俊朗的面孔上是满满的尴尬神情。

“好了，既然你不好说，那我就不问了。”苏韵致决定不再逗三子了。

三子立刻松了一口气。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回戏班？”

“哦。果儿到处乱跑，班主强行把她带回去了。但她又惦记南泽街的糕点，所以我就去给她买点儿。”三子回答说。

苏韵致垂着的眼睫抖了抖，没说话。

“怎么了？”三子问道。

“没什么。”苏韵致抬眼，浅笑如花。“既然你要去南泽街买东西，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去，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好。”三子笑着答应。

青石板路上，两个人缓缓走着。有月光，有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从前无论什么节日庆典你都不上街的，只在班子里练功，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打算练功练一辈子呢。”三子边走边说。

“只许你这个书呆子上街，就不准我上街了？”苏韵致笑道。“像你说的，以前我一直待在戏班里练功，从不外出，如今也是该多出来走走了，不是吗？”

“嗯，是。”三子点点头。又说道：“师父从前就总说，你的资质是最好的，又肯用功，假以时日就一定能成为角儿。如今当真成了梨喜的台柱了。”

“以前我要入戏班的时候，他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吗，怎么又说我资质好了？”苏韵致挑了挑眉，明显不相信。

三子无奈笑道：“那时你晕倒在戏班门口，蜡黄的脸，瘦得皮包骨头，大家都以为你快要……虽然后来请了大夫来看，但是大夫也说你的身子实在太差，别说练功，以后连重点儿的活都不能干的。这样，师父当然不会同意收你进班了。”

“我知道，我现在成为台柱了，他倒是想反悔了，不过，可没那么容易了。”苏韵致仰起脸。

三子垂下眼睫，微微扇动。“这样也好，你没和师父签契约，没了束缚，以后要离开戏班也方便。”

苏韵致愣了一下，一抹暖暖的笑意挂在脸上。“我才不会走呢，就和梨喜戏班待在卫城了。”

三子抬起眼，偏头看向苏韵致，而苏韵致似乎并未注意到，只是看着前方。

三子转回头。眸光幽幽，突然说道：“你刚进梨喜的时候也是活泼好动，可是没多久之后就开始天天练功，就算是成了台柱以后也不松懈，倒是有好久都没有看到你这么轻松过了。看来，卫城确实是个好地方啊。”

“那时候还小，才进了戏班子觉得看什么都新鲜，之后总被他们欺负才知道原来在戏班里待着也不轻松，要让自己不被人欺负还要吃得饱，当然就只有努力练功成为台柱咯。”苏韵致淡淡地说。

“他们也不是针对你，那是给新来的下规矩呢。”三子笑道。

苏韵致却是愤愤。“别人且不说，可黑子绝对不是！我要进戏班的时候他就百般阻挠，进了戏班子之后他又带着头的欺负我，不是浇湿我的被子就是偷减我的饭菜，他总和我作对！”

“可他现在不一样了啊，他对你还是好的，有什么好东西也总先想着你，可你现在倒是从不给他好脸瞧了。”三子说道。

苏韵致不以为然。“那还不是因为我成了梨喜的台柱，他当然要上赶着巴结我了，不然还指不定怎么欺负我呢。”

三子摇摇头，颇有些无奈。“你难不成还记恨他一辈子啊？”

苏韵致忽然垂了眼睫，声如蚊呐：“我本就是个记仇的……”

“什么？”三子没听清。

“哦，没什么。”苏韵致的神色恢复。

三子也不多问，继续说道：“我记得你刚进戏班的时候，身子还没养好就开始练功，有一次倒立的时候掉了下来，被师父罚了晚饭还被关了柴房。”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被关柴房。开始还没什么，可是天黑之后那柴房里就是黑黢黢的，还有老鼠虫子到处跑，真是吓死我了。再加上没吃晚饭，当时真是又饿又怕。”苏韵致也跟着回忆起来。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色极白，可见是吓坏了。”三子无声地笑笑。

“虽然那时我到戏班才三天，也知道你和黑子都是班主的徒弟，但是我看得出来，大家都怕黑子反而把你当软柿子捏。你对任何人都和气，对班主更是听话得很。你跑去看我，还给我带了你晚饭偷偷留下的馒头，还真是让我始料未及。”苏韵致的面上也浮起笑意。

“是我把你带进班子里的，总不能让你饿死。”三子道。

苏韵致笑了笑，又感叹：“后来在戏班待久了，柴房也被关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可怜你每次都被我连累，我被关柴房却让你吃不了晚饭，两个馒头都偷偷剩下给我了。”

“没……没有。我平日里……也就是在戏班里打打杂，又不干体力活儿，吃得少，那馒头……确实是吃不下。”三子有些结巴了。

苏韵致想拆穿三子拙劣的谎言，不过看着三子低垂下去的眉眼，她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还记得吗？以前班子里的那个莲娘。”苏韵致自然地又转换了个话题。

三子略略沉思，然后恍然点头。“记得，那个唱生角儿的。”

“是啊，就是她。我还记得，莲娘武生扮得最好，竟招了女人的喜欢了。那时她可是让滁州好多夫人小姐都惦记着呢。还有那个治安厅厅长家的千金，竟是非要嫁给她不可了。”苏韵致“噗嗤”笑道。

“嗯，这件事在滁州也算是轰动一时，对你也是震撼不小，本来师父打算安排你跟着莲娘唱生角，你怕日后再在你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就怎么也不愿唱生了。”三子也笑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学的是旦角儿，现在倒成了台柱。”

苏韵致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管怎样，如今都是好了。你终于成了梨喜的台柱，莲娘也如愿嫁人了，梨喜戏班也终于在这卫城安顿下来了。”三子一叹。

话音刚落，只听天边一声炸响。二人皆是一惊，转头去看，只见满天绚烂。多彩的烟花将天边映得如同白昼一般，好不摄人心魄。

直等到炸响结束，这一轮烟花放完，天边才又暗了下去。苏韵致回过头，看着三子仍旧呆呆看着天边。苏韵致笑笑，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三子。”苏韵致张口喊了一声。

“啊？”三子猛地反应过来。

“这样吧，我们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对方都要如实回答。好不好？”苏韵致眨眨眼。

三子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点点头。“你问吧。”

“你这么喜欢戏，为什么不唱？”苏韵致一口气说了出来，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在她脑中酝酿了许久。

三子沉吟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苏韵致直直地盯着三子，不移开视线。

“你不喜欢戏，又为什么要唱？”等了半天，苏韵致只等到三子的一句反问。

苏韵致对上三子的视线，平静而清澈。

苏韵致一下子晃了神儿。怔愣了一下才躲开他的视线。“哎呀呀，反正也是玩的，还是算了，都不用答了。”说完，不顾三子，她继续向前走着。

三子也没说什么，快步跟了上去。

看着面前步法轻巧，却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的人儿。三子想起了许多事儿，不只是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还有些本以为已经忘了，可是原来仔细一想还是记得起来甚至十分清楚的事。他颇有些感触，就这么过了五年了吗？

想着想着，三子情不自禁对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唤道：“萱……”

苏韵致蓦地停住了脚步，猛地回过头。“我是苏韵致！”面上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早先的笑语妍妍似乎都是错觉。

不待三子说话，苏韵致又转回去，依旧快步走，比先前更快。

三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在原地喃喃：“是啊，你是苏韵致，是梨喜的台柱，再不是五年前我在戏班门口看到的那个小姑娘了。苏韵致……我给你起的名字，当然记得。”

月色如瀑，流泄而下。铺满整个小巷，月色映照：只见某人走着，某人呆着。某人脚步不停，某人回过神来追去。某人放缓了步子，某人亦步亦趋。某二人身上共同洒满了月色，凭白地镀上一层清冷。好在不久后说话声又响起，才惊碎层层清冷。

梨喜戏楼后院的小门打开时，苏韵致正看到院子里的果儿和黑子，果儿小脸泛红，似乎正与黑子争执什么。苏韵致进了门，三子才跟着进门，也看到了院中的二人。果儿和黑子听到了动静，齐齐转过头来，俱是一愣。

苏韵致不做理会，就要回房。不出所料地被黑子拦住了。“韵致，你刚刚去哪儿了？找不到你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和三子在一起啊？”

“是啊，韵姐姐，你怎么和三哥哥在一起了？”果儿也附和道。

“卫城我还是找得到路，不劳你挂心。”苏韵致淡淡地答了，又看向果儿道：“他要帮你买糕点，我反正没什么事，就和他一起去了。”

“诶，对哦！三哥哥，我的糕点呢？”果儿听后睁大了眼。

“买了些芙蓉糕和桂花糕，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三子把手中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扬了扬。

果儿连忙接过，欢喜地笑了，有牙没眼的。“只要是三哥哥给我买的，我都喜欢。”

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

苏韵致在二人说话时就转身径直回了房，临到门口时却又被叫住了。

“韵致……”

苏韵致的秀眉微皱，脚步却未停留。“什么事儿？”

黑子的脸色僵了僵。“没……没什么。”

苏韵致已经进屋关门，将黑子的尾音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