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传单撕毁了我的命运。那是温暖的三月份,我从百货商场买了点东西回家,在街角碰上了三个穿着工作服的人。
他们拿着传单,看见路人就打招呼,并运用他们极好的口才向不明情况的过客推销产品。
我吐了口气,最讨厌在路上碰到,感觉很尴尬。好吧,递给我一张超市或服装店的促销通知,就放我走吧。
千万别和我推销化妆品。
我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走,努力假装没看见那三个人。即使阳光刺眼,领头的男子冒着汗,还是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我。
“嘿!美女,麻烦你等一下。”新时代最热门的搭讪方式,不管用在谁身上都会引起注意,甚至男的也会回头。
“干嘛?”我停下了步,原本不需要说话,只需冷冷地离开就是。
我发现在男子身后发传单的还有两人,站在最后的身材有点熟悉。
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发传单的男人还用身高摧毁了我的视线。
“美女,来看看这个吧,”他强硬地塞到我手上,“机会难得,不是吗?”
我的表情一定极不对称,手无奈地接下传单,惊奇地发现似乎不止一张。
瞥了一眼,我瞬间明白了。他是打着超市促销的幌子在招揽帮忙发传单的员工。
“美女你还是学生吧?那没关系,我们传单公司也是可以招收的……”他喋喋不休地形容他在的那个公司有多好,还不停地称呼我为美女,我有点不耐烦了。
“让让,大叔,我赶着回家!”也许是听出我发了脾气,男子侧了侧身,让出路,嘴里嘟囔了一句:“我也不容易,考虑一下呗。”
我忽略他的话,脑海里只有几个字:招收童工违法。
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刚才被发传单的女人挡着的熟悉的面孔——阿零。
她好像又变瘦了,头发剪短似乎还烫过,穿着工作服倒漂亮地惹人嫉妒。她右手拿着把雨伞,权充拐杖,左手机灵地伸出,确保另一个女人能拿到。
“你怎么在这里?阿零?”
她的听力完全没变差,我的话刚一出口,她的脸就舒展开来,掠过笑意。
“咦?原来和小虾是朋友,那你真得好好考虑了,美女?”我听到身后男子欢快的声音。
吃过晚饭后,我在废庙等阿零。她是从一辆车子上下来的,里面坐着白天时那个花言巧语的男人。他对阿零说:“待会儿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阿零没有回答,似乎正在用心境探寻周围的路。我上前拉住她,她故意呼唤我的名字,好像第一次对我好奇:“林回!”
“你干嘛喊那么大声呢?”我说。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再相遇了。”
我点点头,我总是这样,明知道她看不见还点头。
“这是哪里啊?”
“废庙。”
“那一定是很破咯?”我拉着她坐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她用手摸索着,似乎在检查有没有灰尘。
“你不用摸了,这里不脏也不破,常有人打扫的。”我环视了四周,果然干干净净,和以前一模一样。
四周很静,阿零于是问:“既然是庙,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没有人进香,没有和尚扫地吗?”
“因为这座庙很小,很小,没有人住。”
阿零好像还想问什么,却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思路:“说说你吧,阿零,你不是去了盲人学校吗?”
得到了捐款还有社会关注,按照这样发展她应该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说不定还会掌握拉小提琴的本事。怎么回来了?
她撅了撅嘴,似乎是发生过很不好的事,但阿零又保持冷静。
“我打赌你肯定没看到新闻。”
“什么新闻?”看来我是真不知道了。
“一个多月前,盲人学校爆炸了。”
“爆炸?怎么会?”我的世界中爆炸好像从来都不会发生在中国。
“这么惊讶做什么……林回你待在绿云,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当时爆炸,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救援队来得很晚,可是新闻上却说第一时间赶到……”
新闻是不可信的,有时候的确是这样。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个学校吧,电力室每周都会有检查,那时候大门会打开,关上的声音奇响。爆炸前的一周,我起码听到了5次这样的声音。当时我没在意……”
“结果那天夜里,又发生了巨响,而且有好几声。然后我听到有什么倒塌的声音,紧接着外面有人喊‘着火了,爆炸了’,走廊里很多双脚飞快地下楼,我还听到大门敲击玻璃的声音……”
我静静听她的陈述,盲人的世界里好像全是听觉。而且任何可能的细节,他们都能回想起来。听阿零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爱上了她的故事。
“不一会儿几个女生尖利地叫道‘大门被人锁住了!’‘可恶,烟要蔓延过来了’这样的话,同时我也呛得厉害。”
“你当时在哪里呢?”我觉得她这次的叙述没有什么说谎的嫌疑。毕竟她也只有我一个朋友,没必要胡说八道。
“我在自己的寝室里,当时已经到休息时间,我捂着口鼻摸索着到房门前,门却打不开。”
“是不是你太着急了,忘记门反锁过?”
“也许是吧,当时非常混乱……”我可以想象,一所盲人学校发生了爆炸,引发了火灾。所有盲人都看不见,乱作一团。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还没告诉我呢?”
“是窗户。我爬出窗户去了。”她挽起白衬衫的袖口,她总是喜欢穿白衬衫。
“看到了吗,应该有个伤口,我之前一直感觉很疼。”
“果然有个淤青……”我说。
“后来呢?查出来是谁干的吗?”我还是对肇事者更感兴趣。
阿零的脸色一沉,说道:“这个人你认识。”
“我认识?”
“对于爱看犯罪小说的你来说,没有什么比现实中的杀人魔更吸引你的了。”阿零说这话时,我倒听出了略微的戏弄意味。
“该不会是……梅花?”
“你猜对了。治安收尸的时候在几个女孩脖子上发现了梅花印章。”
“他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我觉得我是在赞叹。
“你是不是很崇拜他,我差点能要到他的签名……”
“什么意思?”
阿零用手捏了捏裤子,说:“听说在窗户边上发现了脚印,不只有我的,还有另一个大脚印。估计我和那位杀手擦肩而过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不科学,他见到你居然不灭口。然后又蹦出另一个想法:幸好阿零看不见,要是见到了梅花的真面目,一定不可能活。
“你一定很恨他,他杀了你爷爷。”
“我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爷爷人这么好,虽然我有时候没大没小的,他也不介意。治安问过我很多问题,说我爷爷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治安这问题也太不动脑子了吧。梅花杀了那么多人,像是复仇吗?
看阿零快哭出来了,我不会安慰人,马上转移话题。
“对了,你怎么去发传单了呢?那个公司好像不正规阿?”
“我运气真好,不然连饭都没得吃。”
“出了爆炸事故,难道不赔偿吗?”
“林思达说过,死一个人是悲剧,死很多人只是个统计数据。”
我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人,回去之后看来要用手机查一查了。
“那个公司靠谱吗?”
“还不错。其实我的工作不是发传单,而是话务员。”
“话务员?”
“不必想得太高端了,我只是帮公司读招聘信息,有的人不会逛街,他们总是通过电话咨询。”
听她很有自信,还说他们主要是与商场合作,一个负责销售,另一个负责做宣传。
“他们会收你我这个年纪的?”
“这有什么问题?”
“雇佣童工不违法么?”
阿零从不读有关法律的书,对这块知识相当薄弱:“也许吧,但是其他违法现象多了去了。比如杀人也是违法的吧,但还有很多人逍遥法外呢。”
我无言以对,甚至有点自惭。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动摇了,以至于后来我拿着传单到那个公司门口时,心里充满了希望。
“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个了。你带我来这个庙干嘛?虽然是春天,但大晚上坐在台阶上还是挺冷阿……”
我坏笑着,揽住她的胳膊,拉她走进庙内。“这里有我童年的回忆,小时候爸爸一去赌,我就来这里看书解闷。”
“庙里有什么意思?你要在这里看书……”
“好吧。我说着玩的,以前这里有一个神奇的现象。每天早晨都会在香火前摆上饭菜,附近闻到香味的乞丐都跑来充饥。经常这样,但没有人知道好心人到底是谁?”
阿零抿了抿嘴唇,说:“你说,这里没有和尚?没有人管理?”
“对啊。”
阿零先是皱了会儿眉头,眼神一亮,那感觉好像是突然恢复了视觉。
“这很好解释吧。那个好心人估计就是乞丐之一。”
“额,你这样解释似乎能说得通,可是他为了做好事去当乞丐么?”
阿零无奈的摇摇头,道:“这你就别问我了吧,说不定就有那些有钱却喜欢穷的人呢。”
我不置可否,看着阿零脚踩的地面,问:“你有没有觉得你脚底下空空的?”
“是有点……好像下面是空心的。”
“小的时候,我在这里弄出了个洞,把一本书放进了一个瓦罐里。”
阿零蹲下身去摸索,盖着瓦罐的那块木板几乎和地板一样平整,她废了很大的劲儿移开木板,掀起一层厚厚的灰。
“你真无聊,把书塞下面,肯定破得不成样子。”她从黑暗中轻而易举拿到了什么,因为瓦罐早破了。
“书居然还完好,”阿零晃了晃手,“是这本吗?”
我盯着她手上的书看了半天,那应该是一本水瓶男的破案故事集,可是阿零手里拿的分明是——
给你剪头发。
是一本完好无损的给你剪头发。
我后背发凉,接着阿零又从里面拿出了什么。
“这好像是个印章,难道说……”她用手指旋转了几下,最后将最适合的一面对准了我,借着庙内有限的烛光,我看到了一朵梅花。
是那朵鲜红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