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我约邋遢妞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见面。我们并排坐了很久，无言。

终于，她先开口，“馨馨，你妈妈给你找好地方了吗？以你的成绩在咱们学校毫无疑问进最好的班级。”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妈应该有谱了，她说给我找好关系了。”

对于邋遢妞，我向来不会隐瞒，说一不二。

“馨馨，我妈妈上星期在我练琴的地方遇到我了。”

我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机恢复正常。我知道邋遢妞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她的妈妈，可我觉得，在这个临近毕业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的时刻，她决定向我袒露她的一切。

我没有插嘴，我静静的听着她有些哽咽但是坚定的声音。

“我二年级暑假的时候，我妈妈跟人跑了。这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虽然爸爸一再温声细语跟我说妈妈暂时离开我一会儿，不久后就回来，可我也不是傻瓜，我听得懂邻居的闲言碎语。”

“我觉得大人就是对自己太自信，总是觉得孩子小什么都不懂，其实他骗我我也知道是怕我难受，可是我却没办法不生气。我总是遇到一些相熟的邻居用一种可怜兮兮的样子瞅着我，孩子们七嘴八舌说我是没妈管的野种。”她看着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静静的说着，仿佛这是别人的事情。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有次给我爸买馒头，他们家前屋是卖馒头的，后面住着一家三口。那个人家的儿子小我几岁，挺淘气。他爸爸在前屋给我拿馒头，后屋他妈妈好像因为他成绩差在教训他。我本来没在意，直到我听到她妈妈尖嘴的说了一句，‘再不好好学习，小心我也离家出走，扔下你和你爸，让你就像那个小卖部的鼻涕妞一样没妈养’！”

“我当时扔下馒头就冲进去了，我喊着你说谁没骂养，然后我上去就拳打脚踢那个阿姨。我个子小，她本身就胖，可能因为被我突如其来冲进来吓了一跳，她本能性的把我推了一下，我就被推倒在桌角了。桌子因为我剧烈的碰撞撞翻了一瓶学生奶。”

“哦，是草莓味的。”她冲我笑笑。

我能想到那个场景，那个小小的女孩沉浸在失去妈妈的痛苦中，她以为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不闻不问就可以逃避掉所有的问题，可却管不住她身后的闲言碎语和冷眼嘲笑。她是那么孤独，那么难过，不是自己的错，却要自己背负所有的伤心难过。

她没有办法。

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啊。

“我现在还能记起来当时那个草莓味儿弥漫开来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好像那天的事情里，我只记得这个草莓味。我特别讨厌喝学生奶，尤其是草莓味的。”她真挚的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次老师让全班定学生奶邋遢妞那种怨恨的眼神。

我们全校定的学生奶只有一个味道——草莓味。

那次以后，我以后自己都不怎么会吃草莓了，我总觉得草莓被赋予了一种以“龌龊”为主题的代名词。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愚蠢，我们通过一种水果寄托自己的恨意，好像不吃草莓不喝草莓奶就会让这件事情相忘于江湖，好像那样的话邋遢妞的妈妈就会回来一样。

人的一生，总要憎恨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带着这样的恨意坚强下去，不然平淡无奇的一辈子，谁还想奋斗些什么呢？

“然后我爸就跟疯了一样上去就抱我冲出去，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额头出血了。真的，一点也不疼。然后我爸盯着那阿姨狠狠地说了一句‘你给我等着’就抱着我去医院了。”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记得那个阿姨听我爸说完这句话眼神里的恐惧，我当时嘴角咧起来，我那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冷笑。就像鬼片里那些女鬼一样，带着怨恨的。”

“我爸后来没找那阿姨的麻烦，他说自己当时看见我受伤了他气糊涂了。我爸就随意跟我说了一些自己和我妈性格不合，然后和我妈离婚我妈就走了。他摸着我头说‘爸爸会一直陪着你’。我看着他眼睛里难过的我自己，和他已经有些泛老的脸颊，我也不知道当时那么小的自己怎么会说出‘不就是个女人走就走了，爸，我们不稀罕’这样的话来。”

“我爸看我的眼神无异于看一个怪兽，好像我受了什么刺激。可是我当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就是恨那个女人，我就是巴不得她死。她给我和我爸带来的痛苦，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妈真是个不要脸的人，她在练琴的地方遇到我，居然好意思上来摸摸我的脑袋说‘羚羚都长这么大啦’。她旁边站着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男人和她一手领着一个小男孩。双胞胎。她离开我和爸爸，她做了坏人，居然过的这么滋润。我不服气。”

“馨馨，”她眼睛里噙着眼泪，“动画片里的坏人都会被好人打败，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为什么？”她难过的看着我，“为什么现实里的坏人就可以这么幸运呢？”

为什么现实里的坏人就会这么幸运呢？

为什么动画片里的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呢？

我不知道。

那时候的我，真的不知道。

可我哭了。

我那是第一次听着别人的事情，自己难过的要死掉了一样。

“可我还是从她眼里看到了心酸。毕竟她到底是我亲妈。可我就是不明白她那会儿装模作样给谁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何必上来招惹我。”

“那天以后，她就给我们打电话了。幸好我爸不在，我接的。她想见见我，‘毕竟三四年没见我女儿了’她哽咽着说的。我那时候出奇的冷静，我问她在哪儿见，她约到了我家不远处的肯德基。”

“我去的时候她早就到了，她提前已经买好了一餐盘的吃的。还有我曾经喜欢吃的那个栗米棒。她看见我的时候很高兴，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很平静的坐下，拿起一杯可乐插上吸管开始喝。”

“她似乎诧异我这么自然地样子，但是她什么都没说。馨馨。那时候对我而言，她就是一个必须叫妈妈的阿姨。除了那点可怜的血缘，我想我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你不是最爱吃肯德基这个栗米棒吗，妈妈给你买了’。我没接话。低着头喝可乐。她有点尴尬，但是她很坦诚，甚至是带一点哀求的对我说，‘我知道你恨妈妈，恨妈妈不要你和爸爸了。但是妈妈也有苦衷。这个大一点妈妈再告诉你。可是妈妈对你的爱是不会改变的。’她的手握住我抱着可乐的手，‘你相信妈妈好吗？’她难过的看着我，像是要哭出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那种心痛的感觉。”她笑的澄澈。

“我当时就在想象自己在拍电视剧，我生不出一点点的难过。‘妈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听到我还叫她妈妈，她喜出望外，她甚至有点得意忘形，哈哈我不知道这么说自己的妈妈好不好。但是我想不起来别的词了。”

“她告诉我她的来意了，她说知道我要升初中了，所以给我打听了一个好学校。其实她现在就是攀上了那个高富帅的老公，又生了对儿双胞胎的儿子，地位高的很。她现在有很多钱。她给我找了关系让我去军管初中。就是那种高干家庭去的学校。”

我一直静静的聆听，却还是在这个时候不自禁的问道，“你拒绝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也觉得我该拒绝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话，“我觉得她······”

她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爸也说让我不要接受她的资助，我爸说他养得起我。可是对于我来说，我知道一个好初中对我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我要她的补偿，这是她欠我的。她给我多少钱都弥补不了我被人戳脊梁骨的难受。”

我讶异的看着邋遢妞，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这样。她变得这么通透，变得这么······自私？

我不知道自私这个词这么形容我最好的朋友对不对。可是在那个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字眼。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为自己的考虑，她拥有不属于我们那个年龄段的成熟。可是在这几年的相处，我竟没有发现。

每个人都有她的多面，我想这是她最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的那面。

因为那是她的阴暗面。

她的自私，是因为没有得到应得的爱。她觉得如果不为自己考虑，那么没有人会真正替她着急。她在那时候就像个战士一样保护自己的利益了，其实我知道，她脱下那层战衣，她还是那个无助的小可怜。

她的冷漠源于她的害怕，她的自私源于她被抛弃，她的一切的一切，在我这里，都可以被原谅。我从未对谁感同身受，除了你。除了你。

“她说了很多，可我到后来她煽情说的那些话我通通没有听进去。一瓶可乐喝完了，可我都没察觉，我还是咬着吸管不肯放松。半晌吸不上来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喝完了。‘妈妈我走了。’我没顾忌她含着眼泪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就那么打断她了。她哽咽着喊我的名字，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一字一句告诉她，‘妈妈，我已经快毕业了。栗米棒这东西，在我这里过期了。我不喜欢吃了。就像不喜欢妈妈你一样了。我怕吃坏肚子’。”

她说完笑的开朗，“馨馨你说我语文作文多差劲，可那会儿面对她，我怎么就能说出那么拽的话呢。”

“你以为我不怕吗？我出了肯德基的门，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我面对自己的亲妈，竟然紧张的像见了个外人。瞧，多可笑。”

我再也听不下去，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你哭什么啊，我还没哭呢？”

可我更加控制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的操场，没有一个人。

夕阳拉长的背影下，只有两个抱着痛哭的女孩子。

传达室的大爷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远处哭泣的两个小人儿，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太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