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凌音躺在床上回忆着和哥哥一起生活的场景。十年光景，十年记忆，如此清晰却又触摸不得。

还记得是雪花飘飞的季节，七岁的她孤独地走在临淄的街道上。严氏破败，家人凋零，物是人非。

那时的齐国刚刚结束战火，迎来了第一个不打仗的冬天以及安宁的十年。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左拐右拐，上桥下桥，最终却在一个高墙大院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抬眼望去，朱红色的大门非常厚重，门前还有四个拿着长矛的卫兵威严肃立。

她高高地抬起头，大门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她只认识“大”和“府”两个字。正猜想着中间两个字是什么，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她向左望去，两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向这边过来。

“韩兄，你家门口站了个小孩儿！”说话的这个人一身紫色棉衣，腰带上加了两条金色丝线的包边，正中间镶着一块方形玉片。十二三岁的样子，其实也还是个孩子。

他旁边的人比他个头高大一些，衣服和他差不多，只是腰带上的玉片比他多了一块。两人打马向前，随后停在她面前，相继下马。府里跑出下人，将马从门前牵走，大概是去后院。

“小姑娘，这里可不是玩的地方，快回家吧。”这次，说话的是所谓的“韩兄”，他看上要比刚才说话的少年大两三岁，脸上挂着笑意，和旁边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韩凌音站着不走，清澈的眼神盯着他的脸。

“你家在哪里，我让人送你回去。”

韩凌音还是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她要告诉他自己是锦州严氏的遗孤？

“韩兄，这个小孩儿好像是个哑巴。”个头小一点的人说。

韩凌音把目光一转，气鼓鼓地瞪着他，“你才是哑巴！”

对方一愣，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刚才看她半天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会说话，突然蹦出来这一句，还真有点让他来不及招架。

倒是年长的笑了出来，“墨封呀墨封，你这个回回拔得头筹的强者，今天也栽了吧？有意思有意思，对手还是个小姑娘呢！”

墨封被笑，自己不再说话，也气鼓鼓地看着韩凌音。回忆起这些，韩凌音不禁感叹，原来自己这么早就和墨封结下了仇，当时他那张生气的脸，看上去就让人很解气。

“我家在锦州城。”小凌音觉得骗人是不对的，所以决定选择性隐瞒。

“锦州？这么远你怎么过来的？你家人呢？”年长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被仇人杀了。”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别的都忘了。”韩凌音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也忘了。”韩凌音咬紧牙关什么都不再透露。

年长的想了想，拉起韩凌音的手，走进了那扇朱红大门。从此，韩凌音开始了新的人生。

那天晚上，在那个大而空寂的宅院里，她见到了很大一桌子佳肴，却发现桌子旁只有四个人。

威严的大将军脱下铠甲变成了慈父，在她叫了一声“爹”以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住地往碗里给她夹菜。两个紫衣少年像没见过吃的似的夹着盘子里的肉，狼吞虎咽的样子至今她还记忆犹新。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

韩凌音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大将军府的门口停住脚步，为什么能凑巧遇上韩凌烟，为什么能毫无忌惮地和墨封闹脾气，为什么见了韩言烈以后很自然地把他看作父亲。大概，这就是缘分，他们命中注定的缘分。

“孩子，以后别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韩凌音。他们要是问你家在哪里，你就说在大将军府。爹的名字叫韩言烈，哥哥的名字叫韩凌烟。”韩言烈的眼光看向墨封，“还有他，那是你墨封哥哥。”

墨封还在大口扒着碗里的饭，听到韩言烈叫了他的名字，不禁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正对上韩凌音的目光，灵活的眼神还带着一点坏笑的意味，看得他竟有点不舒服。

墨封当时就觉得韩凌音不是个一般的小姑娘。谁曾想，长大后的韩凌音岂止不是一般小姑娘，根本就是个越长大越不能控制的霸王。

【七岁的时候】，她和韩凌烟的对话是这样的：

“小妹，饿不饿，哥哥带你吃饭去。”韩凌烟拉起小凌音的手，温柔地看着她。

“哥哥，不叫上秋水姐姐吗？”韩凌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哥哥不是最喜欢秋水姐姐吗？”

【十岁的时候】，她和韩凌烟的对话是这样的：

“凌音，吃饭了。”

“马上~”韩凌音手里摆弄着各种中药的粉末。

“韩凌音，吃饭了！”

“马上~”她把粉末都和在了一起。

“老二，吃饭了听到没有？”韩凌烟有点不耐烦了。

“听到了，哥！”她把粉末倒在茶杯里准备给墨封试试。

“二子！你还吃不吃啦？！”韩凌烟一脚把门踢开。

【十四岁的时候】，她和韩凌烟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大，不去哄秋水姐姐愣在这里干什么？”韩凌音跳出将军府的大门，一把夺下他手里的赐婚圣旨，扯着嗓子大喊，“你脑袋是不是进水啦？”

“你胡闹什么？这是王命！”韩凌烟瞪了妹妹一眼。

“王命怎么了？王命不能改呀？”韩凌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声音大得都快把耳朵震聋了，“老子趴在新州悬崖上的时候，她还躲在闺房里绣花呢！”

“违抗王命是死罪！”

“辜负秋水在老子这里也是死罪！”韩凌音瞪了韩凌烟一眼，“看我把王命给你改了去！”

【十七岁的时候】，她和韩凌烟的对话是这样的：

“还有谁啊？不管哪个客人，今天饿着了十三太保，叫他横着出去！”

“你想叫谁横着出去啊？”韩凌烟走进来，拜见了爹，又颇有意味地看着韩凌音，用眼神传递信息：“老二，你是在跟你哥放狠话吗？”

韩凌音也不示弱，用眼神回击，“怎么着老大，你敢当着嫂子的面骂我吗？”

自从韩凌音到了大将军府，大将军府里不再冷清，兄妹俩每天吵吵闹闹，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欢乐。

哥哥有多疼她，她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哥哥竟然因为着急救她而送了命。失去亲人的痛苦，六十年前她就尝过，如今重新经历，那种切肤之痛疼得更加分明。

房门被推开，贺霄端着吃的轻轻走了进来。韩凌音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她明白贺霄的心思，但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怎么能吃得下去？

“凌音，吃一点。”贺霄把饭菜放在了桌子上，等韩凌音一点头，他马上就给她端过去。

“我不想吃。”

“签婚约是大哥提出来的，大哥把你交给我，我就得替她管好你。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贺霄转身把饭菜搭配好，走到韩凌音面前。韩凌音紧闭着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

看到韩凌音这个样子，贺霄也跟着心疼。他慢慢蹲下，腾出右手擦干她的泪水，又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

“凌音，大哥走了我们谁都心痛。但是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你不只有大哥，还有父亲。韩将军……爹不能再失去你这个女儿了。”

见韩凌音还是没有言语，贺霄再次开口。

“你必须挺起来，不但要自己挺起来，还要挺起韩家，甚至挺起齐国。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拿起长枪奔赴曜州上阵杀敌。你挺不了的韩家，我来帮你挺，等你想通了再换你来。不过可别思考得太久，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看韩凌音还是没什么动静，贺霄叹息一声，转身要走。

“贺霄，别走。”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贺霄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韩凌音，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伤心和疲倦。

“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