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涛站在山顶，略略偏西的太阳就在头顶。脚下，则是一片片旗帜和盔甲的洪流。

“官军退了！”彭敬轩在旁边高声喊道。姜涛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

“鸣金，退回原地休整。”

于是，在彭敬轩目瞪口呆的惊讶中，红衫军缓缓向后褪去。几乎在此同时，山脚下响起了密集的火铳声。

“好热闹！”姜涛轻笑道：“彭千总，还在不甘心？”

“哪里，哪里。”彭敬轩低头轻声道：“若不是姜统领及时识破——”

“不是我及时识破。”姜涛忽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指着前方敌军集结的方向大声道：“而是你没有看破官军的用心，因为你并不了解前面的敌将。这也是将军派我来统领这里的原意——难道你真的以为，凭藉着这场小小的胜利，就可以防守到天黑？更别提要守住两天了！”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让彭敬轩头晕目眩了片刻。下意识的问道：“不是胜了吗？我们红衫军怎么会守不住这里？”

“这，只是一个把总队的进攻！下次，敌军定会再多来一倍的人马，到时候，你该如何？你手上有几个把总队防御？”姜涛毫不客气地责问道。

在这里看了一个时辰，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如果是小队之间的厮杀，凭借地利，红衫军几乎可以做到杀敌五人，自己才损一人；而旗总队之间的交锋，这个交换比就迅速变成了2比1；刚才就在脚下的这场把总队之间的战斗，六七百人的规模，双方的死伤几乎相当。红衫军虽然还是占优，但那刚刚的可是彭敬轩千总队里最有战斗力的一个把总。姜涛不由得想起临走前李桢对他说的话，“红衫军的战力和官军其实不相上下。要想守住圆山砦，功夫还在战斗之外。死拼，必输无疑！”

想到这里，姜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花了一个时辰才得出这个结论，而李桢只是一瞬间似乎就知道了，难道这世上会有比戚帅还高明的将军吗？这会是另一个传奇吗？

“姜统领——”彭敬轩在一边轻轻地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使劲皱皱眉，姜涛终于下定决心。

“彭千总——”

“在——”彭敬轩行了个军礼，站在一旁等待命令。

“集合所有可战的士卒到山梁后，两翼和前面第一道壕沟全部交给弱卒和村兵——”

“这！这——不妥吧！”彭敬轩顿时眼睛睁的大大的，吓得面无人色。前面还好说，这两翼一旦被突破，整个千总队就全军覆没，逃都没得逃。

“没什么不妥。”姜涛斩钉截铁的说：“对方，可是有三个千总队，后面可能还有弗朗机、虎蹲、甚至大将军炮。”这样规模的明军是有可能配备大将军炮的。

说着，姜涛往前方五百米处的小丘一指，皱眉道：“虎蹲倒还没什么，但敌将要是在对面山丘架起炮垒，用大将军炮轰击山坡，同时，三个千总队轮番攻击，你觉得我们真能撑到今晚？”

大将军炮有海碗粗细，全长丈余。自炮口至炮尾共有九道宽箍，药室呈算盘珠形，室壁开有火门，一次发射百颗铅弹，射程达数百米。如果在前面山丘上发射，正好覆盖了山坡上的阵地，红衫军的阵地就只能转移到山顶。而明军一旦占领了山顶，地利上的主客形势将完全颠倒！

“虎大威出身一塞外小卒，处事一向小心谨慎，时刻不忘给自己留下后路。他手下的千总，也多少受到了他的感染。你们看，在刚才进攻时，敌军一直保留了一个司的步军在后队接应。”

也许是感到刚才的口吻太生硬，姜涛换上了稍微温和的口气。此刻，他语气陡然加重：“但是，要是他发现我们兵力不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全力进攻。”

虎大威能从后来的满清摄政王多尔衮重兵重围之下，突围而去，自然不会不知道决断的道理，抓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战机是像他这样宿将的本能，战争的直觉已经融入血脉，深入骨髓。

彭敬轩和几个围在旁边的把总听的都是一身冷汗，无论进攻还是防御，都是在冒越来越大的风险。

“因此！我们只有比他更大胆！比他先一步去进攻！全力去攻击！”姜涛提高声音对周围的将领大声道：“这样才会让他感到我们兵力充沛，这样才会打怕他，让他不敢轻易尝试全力进攻。”

周围好几个把总，甚至千总彭敬轩，都被激发出了血气之勇，满脸通红地昂首而立。没错，进攻才会激发出一支军队的士气，蹲在壕沟里躲避枪弹多少让人憋气。更何况彭敬轩的老营千总队一向自命是冲锋在前的精锐。

“可是，官军的鸟铳厉害，冲下去怕是会死伤惨重……”还是有一个把总小声嗫嚅着说。顿时，周围的同侪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那个把总立刻涨红了脸，努力辩解道：“属下，属下是在担心，一冲到底如果死伤太大了，反而兵力不足——姜统领的意思不是要拿下前面的山丘吗？”

看来，躲在壕沟里防御，到底还是给人很多的安全感。想到这里，众人脸色又有些犹豫了。想起刚才官军进攻时铺天盖地的火力，声势赫赫，的确令人担心。

看看众人的面色，姜涛忽然想到了这其中的关键。想了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件红衫军的布甲，丢给最近的彭敬轩。

“好沉！”彭敬轩兜底一抄，稳稳拿住，他臂力不弱，但是接到甲衣的时候，还是胳臂往下一沉。仔细看时，却是两件内衬装满的甲片的布甲缝合在一起，少说也有四十斤上下。

“将军临走时曾经告诉我。”姜涛缓缓的道：“他试过官军的鸟铳，三十步之内，不能穿透这样浸过水的两重布甲。烟焰涨天，只是徒具声势而已。”

这一点其实姜涛也颇为认同。火器往往是声音越大，威力反而越小，别看在战场上，声音越大，似乎越有声势，感觉上好像占尽上风，吓唬吓唬没有见识的新兵而已，其实对真正的老卒是不起作用的。

“山下官军最为倚重的火器，就是鸟铳。兵书云：所谓弓矢不及鸟铳多矣。然而，只要我军前队穿着这样的双甲，就可以逼近敌鸟铳三十步内。”姜涛大声鼓动着。在边军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心里非常清楚，工部监制的鸟铳，威力早已远不及戚继光时期的产品，而且还每况愈下。李桢当时在豫边村缴获的，已经是他能拣选的精良上品了。

“三十步内，我们红衫军的士卒居高临下，冲击敌阵，底下官军的鸟铳手，根本就来不及施放枪弹！”姜涛斩钉截铁的道。

这并不完全是姜涛的主意。当初在团山寨和李桢的彻夜长谈中，他就曾听到李桢谈起过，建虏屡次用这样的战术大破明军的防御。但是真的要运用这样的战术，则必须让士卒顶着枪弹的轰鸣一往无前的突击，对于从来没有这样经历的红衫军来说，这需要前所未有的勇气。

“此次出击，我要站在阵前，和士卒一起冲锋！”姜涛决然道。

顿时，周围的将领沉默了片刻后，立即一起劝阻起来。姜涛猛然阻住众人七嘴八舌的喧哗，一字一顿的坚决道：“这是将令，将军曾说，军法有进无退，诸位难道想违背将军吗？”

周围沉默下来，但是，众人的气势上再没有了一丝犹豫，而多了几分决绝。姜涛暗自点点头，迅速吩咐底下准备盔甲武器，抽调人员。

“所有百总佩戴的混元盔，全部交出来，先给挑选出的穿双层甲的士卒！”命令被迅速下达。

混元盔，就是李桢从豫边村就开始制作的仿制的M35钢盔。是红衫军军中最好的头盔。因为和明军传统的头盔完全不同，没有盔檐和盔纓，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它光滑的表面、流畅的防弹外形不但可以有效的防御枪弹，而且寻常刀矛劈刺，也很容易滑开。可惜，尽管日夜赶制，这数月以来的产量也极其有限，仅能发给百总以上的军官。

但是，为了保证这次突袭的效果，前三排的士卒清一色披挂上了最坚固的盔甲。也唯有这样，才有突破明军军阵的可能。

几乎同时，山脚下的明军也在列阵。

“总爷，左司、中司两个司的把总的队伍全部整好了。”一名旗牌手小声禀报道。

王千总在山丘上俯瞰，见下面两个司队列整齐，盔明甲亮，不由赞许得点点头。心下还在思忖，刚才一个右司攻上了半山腰，现在两个司一起攻击，兵力应该差不多了。是否要等后面的偏厢车和虎蹲炮上来，增加些火力。就这么计较着，中军却从后面气喘吁吁的跑来传令。

“总爷，刚刚将爷传令，左部千总队若是不能在申时攻下前面山梁，就让出道路，换上中部千总队攻击。”

“什么？虎将军真这么说？”看着中军忙不迭的点头，王千总顿时血往上涌。中部千总队掌管火器，要是让开道路，显然什么偏厢车和虎蹲炮都不用想了，整个左部千总队忙了一个白天，死伤三百余人，都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想到这里，最后一丝踌躇也烟消云散，用尽全身力气，王千总大声下令道：“擂鼓！中、左司现在就进攻，一个时辰内，给我攻上前面的山梁！”

“砰——砰——”低沉的鼓声震人心魄，传遍了整个战场。山麓上的红衫军也听到了这摄人的鼓声。

“怎么回事儿？”彭敬轩不解的问道。

此刻，一直远远观察着形势的姜涛满脸铁青，沉默良久，才艰难的道：“是山下的明军。这次，他们要拼命了！不死不休！”面对这样的进攻，前面的村兵和弱卒这次还能剩下多少呢？想到这里，姜涛心里不由一紧。

“那，那我们还把精锐撤到后面吗？”彭敬轩忧心忡忡的道：“前面的那些村兵，过一会儿能顶住吗？”

“不能——”姜涛直截了当道：“但敌将已经心急了！这正是先诱之以利任其深入，再袭击敌军的的最好机会！”

守在前面的，有些年老的弱卒他都能叫出名字，一会儿之后，全都会死。但是，他们应该会死的很有价值。

想到这里，姜涛感到内心颤抖了一下，暗自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就在下一个霎那，他已经做出了决断。

圆山向南四十里，一眼看不到边的大队红衫军士卒都在埋头赶路。李桢一马当先飞驰在去小神沟的土路上。耳边还回响着韩大虎的声音。“首领，你相信姜涛真能守住小圆山？”

他很清楚韩大虎的意思，骤然把部队交给一个明军降将，让这个老兄弟心里很是不安。但是，的确没有人比他更懂明军，更懂虎大威。

饶过一个山坳，天高云淡，前路豁然开朗。李桢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开阔起来，所有的担心都一扫而空，他回头大声道：“我们红衫军任人唯贤，放心吧，他一定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