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崎岖
第二十二章 崎岖

黄土垭明军寅时开拔的消息传到团山城的时候,只不过才过卯时。相对于夜晚,白天消息的传递快了不止一倍。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之前发送的,更加精准的消息。比如说明军的规模、村庄被毁灭的情形、敌军的装备和行动速度等。探查这些消息,是李桢特别关注,并且反复强化训练过的,红衫军的斥候自然也尤其重视。

“这么说,明军的前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士卒穿着甲胄?”李桢仔细琢磨着这条消息的意义。

按明军兵制,理论上披甲率应该高达八成以上。在边军最盛的万历早期,所有的兵种里,只有火兵不着甲——那是一种介乎辅兵和正兵之间的士兵。凡是边军中不称职的战兵,都会贬为火兵作为惩罚。相反,火兵如果立下功劳,也可以转为战兵——可随着边军不断的颓败,现在的明军着甲率如果超过三分之一的就可以认为是精锐。毕竟,一支像样的部队,起码要给司职肉搏的兵种,例如刀棍手、棒手、杀手或者是藤牌手准备一副盔甲,否则就是把肉搏兵当成是完全的消耗品,如果是这样,那些士卒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战意。而超过三分之二的着甲率,这意味着这支明军的弓刀手、弓枪手,鞓手等所有可能参与肉搏的远程兵种也全都披甲。按照姜涛的说法,这,几乎就是宣、大边军最鼎盛时期的装备水平了。

“从所过之处不留俘虏来看,定是客军无疑。”姜涛在一边小声道:“全村不留活口,这有点像宣、大边军的行事风格。”

宣、大边军,一向是帝国的北部长城。在和北边蒙古诸部长达数百年的较量中,把蛮族凶悍、嗜血的性子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当然,在双方残忍拼杀的漫长岁月中,对方的性子一定会被感染。中原各地的卫所兵和他们相比,简直就像是温文尔雅的文士。

李桢轻轻摇摇头,他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虽然黄土垭的屠杀令人不快,甚至愤怒,但是在战争的天平上,平民的性命本就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按照敌军的行动速度,前锋现在应该快到了山区的边缘。”经过仔细的计算后,李桢道。

“首领,***官军真会有那么快?”一直满脸怒气的韩大虎忽然惊讶道。他显然是被屠杀的消息激怒了,时不时咬牙切齿,又一言不发。

“当然会。”李桢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昨晚,明军步骑混杂,从渡口到黄土垭,二十里路走了两个时辰,那时天色已晚,又是突袭,没有举火。今早,路上一马平川,清晨又适于行军,速度提高一半应该毫无问题。”

大帐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第一次和明军精锐遭遇,是战是守?谁也心中无数。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敌军——”李桢沉吟了片刻,终于咬牙下决心道:“敌军兵锋甚锐,不可小视——姜涛、韩大虎随我一起去圆山看看敌军兵势。其他人稳守团山城,侦骑小心监视。”

圆山在团山西南四十里,连接龚家池、小神沟一线,也是团山城的重要屏障。

“将军还是应稳守团山,居中谋划,不宜亲自冒险。”姜涛小声建议道。

“不必多说。集合骑兵队、教导队赶紧动身。”李桢坚决答道。要是来犯明军的后队携带了大将军炮,同时又汇合了双河镇万余杂兵,一起围困团山城,那形势就非常糟糕了。因此,低近仔细观察,寻找机会,看看能否在两支明军未能合流之前各个击破,是现在最为重要的事情。

立刻,口令声迅速的传递下去。骑兵队、教导队分散在团山城各处,集结到一处需要一点时间。趁着这个时候,李桢转到后屋,收拾甲胄。一直在屋内等待的女孩在一旁默默的帮助李桢披挂。在系好最后的一条皮绳后,灵巧的双手忽然停住,久久没有离开。李桢猛然回头,发现女孩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愁眉不展,似乎是在努力的止住担心。

“嗨!放心吧。”李桢安慰道:“来犯的,只不过是一些残暴的丑类,我可不会那么容易死——”

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女孩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慌张。“你,别胡说——”细小温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紧张。

带着一丝感激,和被关心的温暖,李桢正想再安慰几句,外面突然传来了传令兵的大喊:“将军,骑兵队、教导队共计七十六人已经全部准备停当!”

“嗯!”李桢点点头,又小声道:“别担心,翠微。我,可是能够看到未来的。”

于是,在女孩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中,李桢全身甲胄,大踏步的走出屋子。外面,立刻传来了盔甲兵器的轻微碰撞声、军士的行礼声,顿时人喊马嘶,此起彼伏,但又错落有致,然后渐渐远去。

火红的太阳在群山中一跃而起的那一刻,背对着朝阳,红衫军的出击,终于拉开了帷幕。

卯时三刻,明军的前锋终于把平原抛在身后,整齐地踏入了山区。

山丘犹如海中的波浪,起伏连绵,一眼看不到尽头。延着山间相对平整的谷地,全副披挂的明军大队,小心翼翼地缓缓行进。

和谷地里的大队人马迟缓的行动相反,骁健伶俐的明军选锋在前面迅速散开,沿着大军行进的路线去占领谷地两侧的山丘。十人一队的选锋每占领一个山丘,就立刻有士卒在丘顶树起蓝色的旗帜。随后中军立即吹响哱罗,告知整个大队前路通畅。行动犹如流水一般展开,各处人马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王千总骑着一匹高大的三河马,神色轻松地随着人流前进。平静有序的行军一向就是这么无聊。微微打了个哈欠,他不由得想起开拔前大开杀戒的情形:一声令下,男人的求饶声和妇孺的哭喊声顿时化作漫天血雨,还有一百多个能换成赏银的表情各异的人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若是这山里的匪寇也像外面的乱民一样软弱就好了。”他不由自主的想着:“一颗人头五两银子,今天早上就那么片刻功夫,五百多两银子就到手了。还是清剿乱民来得舒服……”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中军的哱罗声再次响起——前路通畅,一切如常。

几乎于此同时,朱平安手握长枪,布甲铁盔,一副红衫军长枪兵的打扮。此刻正趴在山顶的一处灌木丛中。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一处山丘明军的行动。矮小的身体在山顶上毫不起眼。在他的身下,闪着寒光的枪尖呈三棱形,散发着嗜血的微光。此刻,他极度渴望着鲜血和复仇的身体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昨晚村子被毁灭,多年的朋友和邻居被屠杀。知道了这一切,急于报仇的几个村民志愿留下,变成了红衫军的一员。虽说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但是好在对周围地形熟悉,各处又急需人手。因此,对于这些志愿加入的贫民,红衫军来者不拒。只是把他们分散开,由老兵带着,在各个小队充做临时的补充兵。

山下的十数个官兵开始攀爬起这座丘陵,从朱平安现在所处的地方望去,还只是几个巴掌大的人影。

“咋的?怕了?”悄悄匍匐到身旁的队正小声问道。朱平安使劲摇了摇头。

“上面刚来了命令,让我们甲队迟滞对方选锋,俺看下面的官军也懈怠了许多,俺们就埋伏在这儿,准能杀他个落花流水。”队正小声的传递着命令:“到时候以鸣镝为号,射完了箭就冲。一伍、二伍从侧面杀进去。”

的确,占领丘陵的官军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警惕,行动上随意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上来的官军也只有一个队,十二人的规模,和山上红衫军人数相当。再加上红衫军全部匍匐隐蔽,不到近处很难发现。敌明我暗,地势上又居高临下,占了不少便宜。

山下的影子越来越大了,越往上,官军的阵形越清晰:当先的是两名牌手,身背标枪、一手执牌,一手执腰刀;后面居中的是一名手执矛旗的大汉,左右都有狼铣手护卫,居中指挥,看上去像是阵形的核心;再往后是四名长枪手,排成横队散开;长枪手后面还有两名镗钯手,拿着看起来像是铁叉的镗钯在后;队伍的最后是一名轻装的火兵,和其他人顶盔掼甲不同,并不着甲,只拿了一根棍棒在后面警戒。

也许朱平安并不知道,这,便是名震天下的鸳鸯阵。

伏在身旁的队正见此情形,神色越发严肃,轻轻拍了一下朱平安的身子,示意他趴的更低一点。然后,轻轻的抽出一支弓箭,搭在身侧的长弓上——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着敌人的逼近。

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鸳鸯阵防御严密,除了火兵又人人带甲,弓箭要想有点儿杀伤的效果,只有冒险等待明军靠的更近些。好在甲队匍匐的很低,敌人还没有发现。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现在,不但敌人的面容清晰可辨,甚至呼吸声都能听的真切。朱平安感觉浑身的热血上涌,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一跃而起了。

“射——!”

随着队正的一声爆喝,箭矢,如雨点般射出。从前方和两侧覆盖了明军的阵形。

一阵惨叫声,在前所未有的密集射击下,明军的队列顿时发生动摇。红衫军的弓箭虽然不是什么强弓,射击的士卒准头也只是平平,但是在只有十步的距离,这些已经不是关键的因素了。在一眨眼的功夫,对面的明军就有数人中箭。

阵中,不着甲的火兵身中三箭,其中一箭深深的插入肋部,当场就被射倒在地。长枪手、镗钯手,几乎人人带伤。毫发无损的只有藤牌手、挥舞狼铣挡住弓箭的狼铣手和身处核心,全身披甲的队总。

“杀——”一声令下,队正扔了长弓,挺起长枪跳出埋伏的灌木。朱平安紧紧跟上。前方二十步的地方,两个伍长挺枪直取阵列两侧的狼铣手。顿时,兵刃的碰撞火花四溅,山顶红衫军借助数量的优势,突入明军的小队,形成以多打少之势。

“噗——”温热的血液喷了朱平安一头,借着对方的格挡队正的长枪的空档,毫无花俏的一枪,手中的长枪刺穿了一名藤牌手的胸膛。随着开头的一窒,三棱的枪尖犹如被对方血肉吸引一般,轻松的贯穿了对手的身体。第一次杀死官军,霎时他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顿时呆了片刻。

突然,身侧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一名还很脸生的袍泽把他撞倒,只见一柄腰刀的寒光从头顶一闪而逝,不由惊了他一身冷汗。战斗,还没有结束。

面对面的刺杀几乎毫无花哨,全看速度和力量。于是在狂飙的鲜血中,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倒下了一具又具尸体。有袍泽的,也有明军的。

短短的几个呼吸之后,短促的战斗终于结束,在朱平安的感觉中却好像渡过了一个时辰那样漫长。

地上躺了一地的尸体,红衫军死两人,伤五人。明军在垂死之前的挣扎,也让甲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往山下一瞥,队正脸色大变:“架起伤员,快撤!”他大喊道。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打扫战场就往山后飞奔而去。临走前,队正三下五除二把山上准备好的滚雷全部点了引信,滚下山坡。

此时山坡下,数队明军已经跑了过来,最近的已经开始爬上山坡。远处,更有大队明军轻骑也在往山下飞奔。

可是,突如其来的隆隆滚雷声让准备上山的大股明军攻势为之一窒。就连远处的轻骑也受了惊吓,迟疑了起来。

不像是明军的万人敌,红衫军的滚雷是纸壳内填铁砂,份量轻了很多,也一下能滚出很远,可威力和声势决不逊于万人敌。

趁着明军短暂的迟疑,残损的甲队拔腿狂奔,迅速消失在山后的丛林里。

“前面,是什么声音?”还在后面数里的明将听的真切,微微惊讶地问道。没多久,有中军飞马来报:“禀将军,左部千总队中伏,左部右司损失选锋一队。那雷声是贼寇逃遁时引燃的万人敌。”

“贼寇居然会有火器?告诉王千总务必持重。”中军得令后立即飞奔而去。

沉默了一会儿,那明将又低声自语道:“看来这前面的山路,要越发崎岖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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