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则
第一章 法则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仲夏的那一天,原野上没有一丝风,远处的空气在灼热中扭曲升腾,极目远望,就好像是无数条透明的火焰在大地上熊熊燃烧。

在小小的白色太阳下,是黄色的,死寂的世界。

汗水打滑了手中的倭刀,刀柄湿漉漉的犹如扭动的蛇。李桢伏在一个黄土包后面,眯着眼睛,带着一个穿越者特有的机敏和对这个世界的新奇,仔细地观察着前方不远处那座土黄的寨子。

梁家寨,原本是商南县附近最有名大户的老宅。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起就开始的连绵不断的兵祸和大旱,早已使这个小寨子失去了以往风光。

外墙的青砖已被拆光,只剩下残破的夯土,里面的住户也逃走了,变成了附近一股流民的巢穴。前面不远处的破旧的寨门有好几处小孩儿手臂宽的裂缝,即使是无风的正午,也好像摇摇晃晃。

寨墙外空无一人,毫无动静,寂静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生气。一时之间,天地之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整个世界都好像处于洪荒的时代。

而眼前这一切,都要从昨天的探险开始……

昨天,精确的说,是24小时39分40秒之前。

作为一个野外生存的爱好者、喜欢探险的退役军士、推销员和资深驴友,多重身份为一体,就像所有的现代白领一样,李桢正带着他的全副行头,独自在神农架黑竹沟中探险。

这里树木葱郁,没有人烟,但是不论媒体还是附近村民都盛传,此处有很多离奇的失踪事件。这对血管里流淌着冒险的血液,总是期待着有惊人发现的李桢来说,却有着难以拒绝的诱惑力。

有些喜好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对于李桢来说,像现在这样,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呼吸着寂静密林里的神秘气息,在警惕中期待着发现,都是现代都市里感受不到的。新奇和刺激,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体验。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穿过一丛造型奇特的树林,猛然间,眼前涌起了一团浓雾。周围晦暗的树影让李桢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撞进了迷雾中,一下子看不见了四周的景象,恍悟间,身前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像极了初恋的女友。

李桢下意识的往前踏了几步,想抓住那个影子,却没想到猛然踏入了虚空,身体迅速的坠落……周围本已晦暗的光线一下子消失了,四处都没有着力的地方,只有越来越浓密的黑暗如潮水般迅速淹没了身心。

“原来黑竹沟的传说是真的,真是好奇心会害死猫……”在失去意识前这两个念头反复交替着在李桢的脑海里闪过。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恢复过来。感觉自己是仰面躺在地上,李桢慢慢的睁开双眼,顿时,满天的繁星映入眼帘,一条壮丽的银河横跨夜空,宛如光芒闪烁的巨龙。而四周的黑暗却犹如实质般阻挡着视线的延伸,即使头顶就是璀璨的星空。

李桢一翻身坐了起来,摸索着掏出了打火机,用力按下齿轮:一点、两点、火星在黑暗中闪烁着。终于,一缕细细的火苗跳了出来,黑暗消退,在摇曳的火光下是巨大的阴影。仔细看去,周围是干裂的黄土地,没有婆挲的树影,也没有起伏的山峦,通畅的风足以证明脚下是宽广的平原。

巨大的反差让李桢惊讶的目瞪口呆。一阵热风吹来,打火机微弱的火焰熄灭了,四周又迅速隐藏到黑暗中,一片寂静。

李桢皱着眉头,仔细的想象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和各种各样的应对措施。可最后终于放弃了,只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厚厚的黄土,干涸的沟渠,有点像西北的黄土高原;可干热的空气,龟裂的土地,又好像身处沙漠边缘。四处摸索了一番,总算找到一处沟陇可以伏下身子。

蜷缩在沟陇下,李桢半闭着眼躺下,心中满是疑惑,满是汗水的手紧紧握住了防身用的弯刀的刀柄,在一阵阵担心害怕和疲惫紧张的侵袭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李桢被升腾的热气和湿漉漉的汗水弄醒。赶忙睁开眼,四周朦朦胧胧的是一大片田野,平整宽阔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在晨曦的微光里依稀可以辨认出起起伏伏的田垄和沟渠。目光所能及之处,田野里全是干涸龟裂的大地,周围几乎寸草不生。太阳已经在远处露出一角,无声的热浪一阵又一阵的席卷而来。过了一会儿,鲜红巨大的太阳似乎是从地平线下一跃而起,顿时,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耀眼的光芒,就在这一瞬间,天亮了。

李桢在隐蔽的沟渠中检查一下周身,露营装备都还在,手机已经没电了,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肩包里的滑轮弩完好如初,十二支合金箭头闪烁着夺目的寒光;身后挂着的用熟的那把山寨廓尔喀弯刀也没有损坏,入手沉甸甸的份量给人一种温暖的安全感。

发现防身武器都没问题,李桢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拿起水壶一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水,一边小口小口咀嚼吞咽着压缩饼干。仔仔细细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和对策后,还是决定不管怎样,总要先隐蔽行动,找到一个能补给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李桢埋好暂时没用的东西,只留下指南针、打火机、食物、水和防身的武器,整理好背包,把弩和刀分别挂在身体两侧,小心地放低身子,沿着干涸的沟渠低姿前进。前进的速度既不太慢也决不太快,用这种最节省体力的方式,李桢走一段就停下观察一下四周,确保自己不被任何人发现。一小片一小片寸草不生的农田不断地抛到脑后,好像无穷无尽。但是常识告诉他,只要有田野的地方,就应该不会远离人烟。

当远处第一缕炊烟冉冉升起的时候,李桢已经依稀看见地平线上那朦胧的村庄的轮廓,和以前在北方平原上见过的那些贫穷的村庄从外表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屋子的轮廓更低矮,也更破旧。

李桢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心里开始不停的盘算,怎么向即将出现的农民解释自己的来历?又怎么要点热饭菜?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淳朴的农民应该总还是容易相处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李桢眼角的余光看到西南方向的几个刺眼的亮点正在迅速接近,紧接着就是哒哒的马蹄声。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李桢立刻下意识的伏在地上,心里不由得怦怦直跳。

透过沟渠边缘的缺口,李桢慢慢抬起身子,小心地向外望去。空旷的田野上飞奔而来的是三个身披甲胄的骑士,在朝阳下,棉甲上的铜钉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三人都没有戴头盔,头发披散着在晨风中飞扬,完全遮住了侧面,看起来不但粗野,而且彪悍。那铠甲的样子像极了明、清骑兵的甲胄,和李桢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些样式几乎完全相同。李桢揉揉眼睛,再次仔细的看去,担心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得到的却是完全相同的结果。“真是穿越了!”李桢心一沉,不禁意识到,也许那些关于穿越的传说都是真的。紧接着,心里又涌起一种掺杂着恐慌、兴奋和激动的感觉。巨大的、独一无二的机遇和危险同时降临在自己身上,让他紧张得口干舌燥,身体里冒险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忍着要跳跃的激动,李桢还是伏下了身子,死死看着骑兵飞驰的背影,发白的指节紧紧握着挂在身侧的弯刀,就好像这样做能让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安静下来。

转眼之间,这几个骑兵就带着一路烟尘,撞进了前面那个小小的村庄。没多久,村庄里就传来了叫骂声、砸门声和哭喊声,就好像捅穿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唯一不同的是:逃窜的不是入侵者,而是原来的主人。顿时,村庄里鸡飞狗跳,四处哀声,有一处甚至冒起浓烟。虽然李桢并不认为这种贫穷的村落有什么可以拿来烧的东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李桢挺直身体,仔细的看着村庄的情况。虽然,现在村庄的情形几乎用脚趾都能想到,但是李桢还是毫不放松的看着这一幕悲剧兼闹剧的每一个细节。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幕,让李桢几乎可以断定,自己正身处明末的某个时间。因为刚刚飞驰而过的骑兵虽然披头散发,却并没有辫子。

大约经过一个小时耐心的等待,李桢再次看到三个骑兵出现在村口。这次其中一人牵了一匹马徒步走在后面,马上是鼓鼓囊囊的几个包袱。另外两个一头一尾押着一溜队伍,懒洋洋的任马匹迈着碎步慢慢前行。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队伍缓缓的前行,一溜挑着担子的瘦骨嶙峋的男丁,有老有少,参差不齐,在初升的烈日下汗流浃背,正一步一晃的挪过来。头尾那两个骑兵则手持马鞭大声喝骂着,只要哪个动作慢了,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马鞭。看着队伍慢慢地向沟渠这边挪过来,李桢小心地把身体藏在一个凹坑里,背部紧紧贴着沟渠的边沿。感觉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纷纷杂杂的脚步声才停下来了,好像队伍就在附近休息。一时间人马踏杂,纷乱了一会儿,三个脚步声朝沟渠这边走近,又停下。不久,三道浊流就从他的头顶上冲下来。同时,头顶上也响起了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

“怎么样?这次出来也没白跑吧。”

“还是老陈厉害——次次都让兄弟们不落空。哈哈”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回应道。

“还让小弟开了荤,呵呵——当真是感激不尽——”这次是一个谄媚的声音接着道。

沉默了一小会儿,初起的那个声音道:“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夫子,等差不多快到了,放回去两个,然后——”

“再搞出几个贼人的首级报功,弄点赏钱花花,真是一箭双雕?哈哈,真是好主意,……”

虽然关键的地方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李桢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周围热浪滚滚,李桢的身上却冷汗直冒,几个人的性命就那么轻描淡写的被决定了,显然对方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真正在现实中第一次碰到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李桢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得紧张起来。

听着上面好像是转身往回走的脚步声,李桢松开刀柄,轻轻取出怀里背包中的追月弩,下意识的悄悄的拉弦,上箭——225磅的拉力灌注在铝合金的弩机上,弓被弦轻轻地拉满,发出金属特有的嗡嗡抖动声,随着“咔”的一声,弩箭卡进了箭槽里。

身处寂静的沟渠,在李桢听起来,这声音就像是响了一声短促的惊雷,吓的他屏住呼吸,身上的汗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上面的一个脚步声停下了,那个谄媚的声音传来:“两位大哥,好像下面有点动静,你们听到了没?”李桢感觉心脏强烈的收缩了一下,身体似乎凝固成一具石像,一手紧握着上了箭的弩,一手抵在沟渠的土壁上。

一阵沉默,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随后那个粗犷声音又响起来“小兔崽子,疑神疑鬼的,荒山野岭的,能有个屁——”

接着,却不是脚步远去的声音,而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李桢的大脑飞速的转动,侦察兵对危险的直觉让他打了个冷战。再仔细听,隐隐有刀剑出鞘的声音,轻轻的。

面对自己几百年前的古代同行,李桢没有办法让自己心怀侥幸。刚才下意识的动作一定或多或少的惊动了对方。而对于斥候--古代的侦察兵来说,不去探查清楚可疑之处是几乎不可能的。

刚才最后的脚步声大概在左侧五十米开外,接下来的寂静大约有三次呼吸那么长,粗粗推算对方应该呈扇形展开包抄,现在几乎听不到声音,那对方步子应该很小,很慢。

自己如果迅速奔往右边,努力拉开距离。凭着追月弩的精度和射速,应该可以一战。这时,李桢的头脑中闪过奔跑的路线。同时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能再犹豫了。

在这间不容发的那一刻,李桢轻轻的,而又快速的从沟渠的凹陷处跳了出来,用高姿匍匐的姿态飞快的向右侧跑去,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因为距离就是自己最大的优势,每一寸拉开的距离都决定着自己的生死。

短暂的沉默后,沟陇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听声辩位,这次果然不是在同一个方向,三个拉开距离的脚步声变换着方位,最近的只在脑后五、六米的距离。双方都吃了一惊。不过李桢并没有停滞,而当那三个短暂停滞的脚步再次追来,他索性直起身子,开始冲刺。

冲过一段距离,感觉最近的脚步也在身后二十米开外了,李桢才转过身子——三个一身甲胄的追兵正全部手执战刀冲了过来。离得最近的看起来最年轻,身材矮小结实,红通通的脸上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子。

短暂的犹豫了一下,李桢用站姿瞄准,一手握住弩的把手,食指扣在扳机的护圈外侧——那是为了防止误击扳机而养成的习惯。另一只手稳稳的托住导轨的下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里的世界一下子慢了下来:在那一霎那,李桢清晰的看到那个离他最近的追兵眼睛睁的大大的,满脸惊恐,脚步一顿,身体前倾,想努力稳住身形,嘴巴张大,似乎要喊些什么。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弩机被扳动了

——嗖的一声,一道寒光直直射入那个追兵的张开的大嘴,又从脑后飞出,力道不减,深深的扎入后面的土地上,激起一蓬土黄色的烟尘。也就在同时,眼里的世界迅速恢复了正常。随着重重的倒地声,顿时鲜血飞溅,喷出的血水就像一个小小的而又迅速消失的喷泉。一具躯体仰面倒在李桢前方,还在无规律的抽搐。

来不及去细细体验第一次杀人的不适,李桢立刻机械地拼命拉开弩,搭上第二支箭。

这时,沟渠上方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声:“小兔崽子——快绕过去——快!”,李桢目光扫处,看见后面两个追兵正在迅速分开,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兵面对着李桢不停做着不规则的躲闪,另一个显然速度更快,一跃就跳过沟渠,迂回到李桢的侧后。

李桢瞄准了几次正面的那个老兵,但是熟练的躲闪腾挪,让他感觉没有必中的把握。

侧后的那个则需要转身才能瞄准,如此近的距离,弩箭一旦走空就没有再次击发的机会。到底射向哪一个?

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心急如焚,但李桢愈发谨慎。

身后的步伐越来越近,清晰的几乎可以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真切的杀意逼近,冰冷而又血腥。

就在这一刻,李桢的头脑中居然闪过一丝明悟,乱世的法则就是杀人或被杀,生命在这时只是一个筹码。除了拿来赌,没有任何价值。

这个念头让李桢放松了下来,不再有一丝恐惧和不安,也不再被当面的官兵所干扰,只是认准目标,听音辨位,然后猛然转身,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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