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淡金色光芒从四下冲天而起，巨大的光柱将她禁锢在阵眼。清九紧紧捂住胸口，几乎忍不住坐倒在地。那样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再来一次，气力，灵力，伴着自己的生命，被一个死气沉沉的法阵源源不绝地抽走，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担负起全族的命运……

她也会痛啊……也会恨，也想要有机会好好地活着……也想， 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看着明天的太阳升起……如今就连这样的盼望，也成了奢求吗……

体内有淡淡的灵力流转，仿佛在滋生着新的生命力，那样微薄而可笑的生生之力，根本无法支持献祭。意识一点一点抽离身体，好冷，要到冬天了吗……不想早早起来学法术呢……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看，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呢……

冰冷得麻木的身体似乎被人抱起来，剧烈地摇晃，眼中映入模糊的容颜，亲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耳畔有人歇斯底里地呼喊，让自己不要睡，可是，好困呐……在说什么呢？好远……好远……再也听不清了……

怀中轻飘飘的身体渐渐失去重量，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飘起来，浮在空中，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几乎要和阵法融为一体，然后，然后就会是随着阵法的灵力一同溃散漫逸去填补封印。不甘，愤恨，痛苦，无数情绪袭上心头，不顾身后的追兵和身后男人愤怒的呼斥，他突然笑了。

清九看着那样一个笑容，眼泪几乎要忍不住掉下来。太熟悉了，太熟悉，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那样……那个笑……哈，怎样的绝望，怎样的寂寞，怎样的痛，才会笑得这么好看啊……

她听到他开口，一字一字，低沉，缓慢，仿佛要铭刻进灵魂最深处。他说：“那我，就陪你一起吧。”

护不了你，那我，就陪你一起吧。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心底某个地方终于崩溃一般地传来悲伤的感觉，仿佛是隐藏了太久的伤口被重新撕裂，黑衣少年紧紧抱着她几乎化为空气的身躯，全身灵力疯狂涌入她体内，苍白的脸上却只带着安宁神色。

也许，寂灭，才是长夜唯一的出路。

清九揪着胸口的衣服，那一刻内心最深处，最温柔的防线崩溃，眼泪簌簌掉下来，脑海中无数画面一幕幕闪过，欢声，笑语，冷寂的石室，带着忧愁的眉宇，挡在自己身前受过的身影……

似真，似幻，生长，又湮灭，最终定格在脑海中，漫漫长夜里，长长空街上，冷雨中那漆黑的背影……不是阿七，是他啊。

原来是他……原来……那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不是阿七，是他啊……

清九颤抖着，捂住双眼，泪水透过指缝，打湿了衣襟，低低吐出的音节，在这黑暗中分外清晰：“……十一……”

你说，要陪我一起。可是你呢？十一，又有谁能陪着你呢？

黑暗中剧情无声地演绎，巨大的光柱引来了四处搜寻不得的正派人士，鲜血模糊了视野，厮杀中那个男人强行带着他与阿七退走，自己却身受重伤。她看到他眼中的恨意，即使是那个男人死去，他也没有回头。

施术之人死去后阵法被强制中断，枯叶一般飘落的她，被强大的剑气贯穿胸口，倒在了冰冷的祭坛。

好像又回到极西之地，无迹崖下。

冰冷的，灰色的天空，漫无边际的黑暗，嘶吼着的亡魂与不甘的魔气。

就像是一个梦，永远也无法醒来，每次想起，也还要忍不住颤栗。

缓缓睁开的双眼中，茫然，无助，永无止休的孤寂，还有恐惧。

各式各样的魂魄流连不去，盘绕在她身边，似乎在犹豫着如何将这美味的猎物下口，冰冷的触感顺着她细嫩的后颈皮肤，直抚下背脊，带起绝望的颤抖。

千年一次的苏醒，只能看到无迹崖上愈发阴沉的天空，感受到愈发刺骨的阴风。然后，再被带着巨大怨念的魂灵吞噬，失去意识，堕入黑暗，如是轮回。

魂魄被盘绕，蚕食的痛苦熟悉而鲜明，小小身躯蜷缩着崖下，紧闭的唇中忍不住吐出一声声呻吟，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直到那道剑气贯穿山崖，破开她身上所有束缚，劈开重重云霭。

那是她残缺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到无迹崖金色天光透下，将她笼住。灼目亮光中一个身影飘飘落下，挡在了她身前，荡尽所有残魂。

带着稚气的面容太过模糊，那伸出的手却异样清晰地深深铭刻进了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别怕，有我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记忆中唯一的亮色渐渐消散，美好或是惨痛的过往，那个人的音容，一点点变得模糊。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清九静静按住胸口。是梦，还是真实的记忆？

昔日伏羲留下天衍族看守封印，为防万一，将族人一半灵力生生封印进了魂魄当中，只要并未魂飞魄散，则封印自解，涅槃重生。重生之人回复一半灵力，只是记忆溃散错乱，再也不认得昔日亲友。

清九，还是秦九？

“唔，你没有名字？”

“阿七，就把我们的名字，一人分她一半怎么样？”

“就叫做，秦九吧。”

无迹崖下，他捡到她，笑得亲切而美好。

秦九，清九……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不敢回想？

正出神间不防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影，清九骤然惊觉，滑开一步摆了个防御姿态，只是心神不定，连诀也捏不出来。却见那身影是个清秀公子，晃着折扇悠悠闲闲地打量她，似乎还没有动手的意思。

清九抬袖匆匆抹了一把脸，不愿在他人眼中懦弱。就算她再迟钝也猜出了他是这片黑暗的始作俑者，不由微微皱眉，开口道：“怎么，你们妖怪里头，现在流行这幅样貌？”

摇着扇子的公子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啐道：“小丫头，你懂什么，本公子岂能和那些低端妖孽一般丑陋不堪！……唔，死到临头还这么油嘴滑舌，不错不错，我喜欢。”

清九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定神道：“客气话就不说了，你要能弄死我，又何必连演了这么长的幻境？”

公子气恼地合了扇子，道：“你是在侮辱本公子的幻术？！”

清九又叹了口气，冷静地分析说：“你看，我既然能出来，你要夺我魂魄就不太可能。不过我要反过来灭了你，倒是轻松。这是你的灵体吧，竟敢在自己的幻境中显真身，你是料定我不会杀你？”

公子傲慢地打开扇子又晃了起来，幽幽道：“口气倒是不小，本公子倒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法子杀得了我？何况……你虽然不为所动，你的同伴们，现在可是在我的幻境中愉快得很呐。”

“说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些幻境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你也算让我看到了些有趣的东西。”坚固的封印被颜初那一刀劈裂了缝隙，不该属于她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清九抚了抚额头，全然看不出她吓得腿正发软，“能不能杀你，你可以试试。给你两条路。放了我同伴，或者，死。”

折扇公子，也许可以称他心魔，冷冷看着清九，半晌，嗤笑出声：“有趣，有趣……当真有趣。一边被吓得动弹不得，一边还威胁着我要杀了我？看起来，像是你的拿手好戏。”

清九心下咯噔一声，怎的忘了这是在他的幻境中，自己心中情绪全然逃不过他的双眼……

心魔轻易看穿她心思，戏谑一笑，倾身靠近，折扇点上她下颚：“你杀不了我。”

清九不答，垂头无声地动起唇，似乎在念诵一个极长的咒语。

心魔冷笑道：“你的力量衰微至今，想封印我，只怕也是做不到的，否则我又怎可能在你面前现身。”

指尖暗金色光芒在黑暗中闪了闪，终究归于消灭。魔的力量不容小觑，何况是有能力越过伏羲封印的魔。清九不置可否，抬起了头，静静道：“你要怎样。”

“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自顾自地摇起折扇，眉眼间带着一分探寻，“像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可有怕过，你爱的人，有一天爱上了别人？”

清九狠狠一怔。

真的，没有怕过颜初离开么？纵然，近乎痴妄地相信他绝不会离开？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再爱自己……

是不怕，还是，根本不敢去想？

心里骤然涌起令人心惊胆战的杀气，她被自己疯狂的念头吓得一颤，心魔察觉到她的杀意，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被我说中了？是不是很想杀了他？杀了他爱的人？”

清九用力咬下唇舌，想起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模样。他那样温柔的笑，那样温暖的怀抱，再也不是为她而发为她敞开，他喜怒悲伤，再也与她没有关系，她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人怜惜。心中的疼痛紧紧缠绕住心脏，即使口中蔓延了血味也不能分担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