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落脚处是个颇大的城市，远远便能见到夜市中灯火通明。颜初寻了个偏僻处降下，心知清九未曾离山，必然对这等热闹场景十分喜爱。又见她清水装扮，简单朴素之至，连胭脂水粉也不会用，心下琢磨着要教她些东西。

清九涉世未深，并不能识得颜初如此殷勤温柔的真正用意，还只当山下人都是如此和善可亲，又或者颜初对所有人皆是如此体贴。

她只顾一头一头往人最多的地方乱撞，耳中充满着新奇的喧闹，讨价还价的声音，风车呼呼转的声音，孩子嬉戏打闹的笑声，小贩们殷勤的吆喝，还有颜初偶尔温和的问“可喜欢这一件儿？”的声音。

五颜六色的杂乱景象与山上大有不同，比花灯会都要热闹好多倍，清九这辈子几乎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胭脂的香气与食物的香气，发油的香气，种种交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闷闷的，却不令人难受的味道。清九只觉原来山下这么大，这么多东西，以前可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摊子上陈列着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或是儿童玩具，或是精致钗钿，清九拿起一样把玩一会儿，又放回去，逛了小半天，已颇受摊主冷眼。颜初暗笑她不懂规矩，拉住她，道：“如何？可有什么想要的？”

清九放下手中刚被吹了一口气，还在滴溜溜转着的风车，闪电般抽回手来，道：“没有啊，我就是随便看看的而已。”目光一扫，又看到放在摊角的木制面具，心里一喜，拿起来扣在脸上，吐了吐舌头对着颜初道：“你看，戴着面具的小鬼~”

颜初失笑，这小丫头还学会拐着弯儿挤兑人了。只是难得见她开颜一笑，不去计较，垂手放下一张银票，和声道：“劳烦您，全包了。”

摊主大喜，干脆将摊子一拢，四角一扎成了一个包裹，没想到竟遇上如此豪阔的主顾。不光这一摊，连旁边的摊子都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有的更拿着几件货物前来询问：“姑娘可要看看小店的水粉吗？保证货真价实！”

清九慌道：“不用，不用！”拉着颜初挤过人群到僻静小巷，窘然道：“我……我们为什么要都买下呀，明明不……”

颜初展颜笑道：“你入世未深，不知人间规矩。这东西，你既摸了，碰了，又颇合眼缘，便须得给个交待。哪有你这般，看了半天却又不付钱的道理？”

清九垂头嘟哝着道：“我……师傅又没有跟我讲人间的规矩……我也没有钱……哎呀，糟了！”

“莫急，慢慢说来。”颜初见她神色慌张，不禁微微好笑。

清九抢着后退几步远离他，警戒地打量：“你，你不会要我也给你一个交待吧……我，我可没钱！嗯……那个，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颜初失笑，本以为是什么事情，竟然……

清九垂下头，却悄悄瞥着他。在山上时偶尔听到师姐们闲聊，说男子若是碰了女子，是一定要对其负责的……套过来想想，自己对颜初……糟了，看他那个笑，不会是真的要自己负责吧……

怎么办，怎么办……要多少钱啊……身上没有带值钱的东西呀，找师傅要钱的话，他一定会打死自己的……

颜初本想逗逗她，但见她一脸惊慌严肃，稍有不忍，只温声安慰，却掩不住笑意：“好了，不必挂心，此事大可从长计议。走吧。”

清九闻言大大松了口气，但听他说从长计议，那就是说这事儿不算完……不由大感苦闷。她“清心寡欲”的名声远扬在外，谁又知她的无欲无求，其实只是未识世事？

想着又要挤进那群谄媚的人堆，接受一连串的推销，清九脸色白了白，恐慌地摇头道：“别别别，我不去……”

“又怎么了？”颜初声音中带着些宠溺与无奈，这夜市才逛了小半不到，她这是发什么脾气？

“我……不喜欢人多……要不，你去逛，我在这儿等你？”

颜初本想说她胡闹，怎能丢下她一个人，但目光扫去，恰见不远处有个香铺，想着捡几味香料正好赠她，于是允了，将方才的包裹交给她，叮嘱道：“不可乱跑，不可惹事，我少去便回，知道么？”

清九乖巧地点点头，拎着包袱缩到一边去，避开了行人，道：“你慢慢逛，我就在这儿看风景。”

颜初心料区区一个夜市还不至出什么事，点点头，快步走回人潮，去寻那铺子。

清九抱着包裹在小巷站了一会儿，黑黑的有点怕，磨磨蹭蹭往外走了几步。又想着颜初说很快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呢……嗯，刚才不应该劝他慢慢逛的，万一他真的慢慢逛了怎么办……好无聊啊……

目光百无聊赖地扫来扫去，渐渐落在巷口一个卖玉饰的摊子上。摸了摸头上颜初簪上的乌木笄，叹了口气。师傅说礼尚往来，如果别人送了东西，就要想办法回礼……

方才看到一枚青玉飞鸾佩，好像有点喜欢，大概就是他刚才说的“眼缘”吧，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摊主认得她便是方才出手阔绰之人，忙殷勤迎上来介绍道：“……这可是上好的古玉，样式也是万中挑一，没的选。姑娘您是挑来送给那位公子的吧，嘿，您眼光可真不错，也只有这等极品才能配得上公子这般的人中龙凤。看您也是有缘人，只要二百两，保证公子开心！姑娘，小的给您包下？”

清九端详着玉佩，店主叨叨了一大堆，她其实没怎么听，虽说除妖有时也会用古玉为辅助，但那也只是和玉的年份有关，玉的好坏她也并不能分辨出来，更不会知道店主将价格翻了一番。看了良久，她小声道：“可是，我没钱啊……”

摊主愣了愣，赶紧陪笑道：“姑娘，您这是在消遣小的不成？方才谁没有看见……呃，莫非是小的招待不周，哪里触怒了姑娘？小的给姑娘赔罪，给姑娘赔罪！”

“可是……我真的没钱啊，你看这些东西，能抵给你么？”把怀中包裹往前推了一推，道：“你也说，刚才看到了……”

摊主狐疑地打量她半晌，大概清楚了她是真的没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呸地啐了一口，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到一边：“没钱逛什么铺子！给老子滚一边儿去，别碍着老子做生意！嘿嘿，别以为你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就来消遣老子，要不，你陪老子过一宿，嘿嘿嘿，老子就把这玉佩送你？”

清九虽不明白他意图所指，却也知道绝非好话，她在山上虽冷清，最多不过受几句冷言冷语，却哪有人敢如此对她不敬？当下气得脖子都红了起来，却素来文弱，连骂人也不知该如何骂起，愤愤道：“你，你给我住口！”

那摊主见她生气，更是得意，悠悠然翘起一条二郎腿，肮脏的脚底板几乎戳到她衣裙上，正要再说些什么不堪话语，却连摊子被人一剑挑了。跟着那剑尖一晃，停在了他喉头，吓得他几乎跳起来，却又立刻坐了回去。

清九怔怔看着身后人作鸟兽散，有人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行人唯恐避之不及，顿时空出一片来。

而那空地中站着不知何时来的不知名少年，月白衣衫，腰间剑鞘镶满宝石，正随手提了剑胁迫着摊主，口吻却是优雅而从容：“老丈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教佳人发怒，罪过，罪过，还不快快赔礼？”

摊主全身颤抖着，险些就要被吓得失禁，闻言如梦初醒，翻身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呼道：“小的瞎了眼，小的这张烂嘴不会说话，冒犯了姑娘！姑娘神仙一般的人物，求您放过小的吧，别和小的计较，小的打烂这张嘴，让你乱说，让你乱说！”说着重重打起自己脸颊来。

清九正疑惑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是什么人，忽见他过激举动，心中气其实已经消了，忙制止道：“好了好了，你快起来吧，没事的。”

摊主仍不敢起来，跪下又连连磕头：“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姑娘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少年轻哼一声，刷地一下还剑入鞘，还特意挽了个花让清九看清，颇有显摆之意。口中却只冷冷地道：“既然姑娘饶了你，你就起来吧，自己管好自己的狗嘴！”

“是，是，是！谢大侠饶命！”摊主如获大释，连连叩谢。

清九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样的人大侠……师傅说，出门在外，需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少年有点不对劲呢……可是人家明明是在帮自己呀……

“那……那这个玉佩，我可以换么……”清九怯怯递上包裹。

摊主哭笑不得，刚爬起来，连着做了几个揖，道：“可以可以，姑奶奶，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清九皱了皱眉，道：“可是我不是要强拿你的东西啊……”

执剑少年忽然插口道：“姑娘若真想自己付钱，不妨去当铺走一趟。我看姑娘这琴匣用材不错，应该抵得三百两。”

清九迟疑了一下。没有琴匣，以后就只能自己用手抱着……不，其实可以再买个便宜的嘛……嗯，就这样，总要送他一点东西呢。

“嗯……请问，那当铺在何方？”

远处，静无人声。

颜初收起水镜，掩去传音法术的痕迹，覆面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终于也……察觉了吗……”

“可惜……这一次，你要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