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巫山雨,幽寂人间事。
亭中瑶琴湿,佳人难再寻。
琅草,性温,长生于古树下,形似人参,通体丹色,如女唇色,古有云“巫山有琅草,皇求之,不可得,怒。伐尽古树千棵,仍未得。次年京都大疫,皇后暴毙。”
足可见琅草之稀,琅草之贵。
世人皆说,容帝惹了巫山的神仙,落得个这么悲惨的下场,连带着京都百姓也难逃一死。
巫山众妖哂笑,菩提古树还差百年就可成仙,那容帝却不识好歹,砍了菩提当房梁去了,至于他们说的报应嘛,天知道京都的人惹了哪路妖魔鬼怪。
害了这么多人十成十是要进地狱的。
容国建国150多年来一向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说书人所言的“容姓,可助百家不受战争之害,边境之扰,饥饿之苦,洪水之涝。自白首受封,愈加明显。”
我听到这,便不自觉的哂笑起来。京都三年前的那场瘟疫使得全城近乎一半的百姓丧命,传说也是那容帝惹怒了巫山的鬼怪,竟还是这么受人爱戴么?想来,也是那个容白首的功劳了。
我就这么思忖着,走着走着就偏离了原先的小径,眼中蓦然出现一片小湖,湖的上方修筑了拱桥,桥上又有一小亭,看起来颇为华贵,四角翘起,有只喜鹊悠悠的停在角上,映着梨花倒别有一番滋味。
亭子一般都是为游人躲雨歇息的,这么精致的亭,我是独一次见,我心中雀跃,不管不顾的冲进亭子观察起来。
洛阳城的人都知晓我父亲的名号,宋木匠,宋子彦。我自是遗传了父亲的一身好手艺,对建筑的结构也是十分有兴趣,这亭子实在是对我胃口。
四根柱子像是由一棵古树制成,涂满了朱红色的漆,木上又刻着桃李,凤凰,牡丹形形色色寓意吉祥的事物,隐约的,还有淡淡的金黄色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仔细一看,竟是由金子打造成的金丝镶嵌。
“姑娘,可是对这亭心湖起意良久了?”
我一回头,便惊艳了余生的岁月。
他说不上非常好看,但是算得上很好看。他笑着,手中抱着褐色的瑶琴,温润的笑意像梅的暗香,不浓烈,却足以沉醉。
面如冠玉,倾城绝代,男生女相,来人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不与喜怒惹人忧。
我心想着他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跳猛然加快表面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我知道,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气度,他绝非一般人。
“我一时迷了路,望见这亭煞是喜人就过来瞧瞧。公子可是这亭的主人?”
“小生只是一个戏子,又如何拥有这亭,我同姑娘一般,是误入了歧途,寻到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任何不妥,我看他一身黑色长衫默默不语,他的眼角眉梢处,有着嘲讽的意味。
我始终是不信。
他也不顾我,独自抱着瑶琴,坐在了亭子的长椅上,修长的手拨动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歌声中有的是颠沛流离,有的是无法排遣的忧伤凄苦,有的是无处寄托的情。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我晓得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是接近不了的。不然伤的只会是我。
果然,下一秒,琴声由细转粗,再不见愁绪,剩下的是磅礴大气犹如瀑布三千尺,裂帛之声,我呆愣着,过了很久也是回不了神。
我低眉,但笑不语。
娘亲温柔的抱着弟弟,嘴里说着哄骗的话。
“宝贝乖,等你姐姐寻到琅草,便是有救了。”娘亲的远山眉显得愈发温柔起来。
我冷笑连连,琅草,容帝花了数十年都未寻到,我小小一个人进巫山不丢命那也是要谢天谢地。
砌病,非琅草医治。
一个母亲,爱他的儿子却不爱女儿。手心手背这句话是对的,只不过手心于手背厚实些。我只是一贯的笑,无尽的冷意环着我的心脏。
“娘亲,若我帮你上巫山,取琅草,你能给我什么?”
她正在低头哄着哭闹的孩子,听到这话不禁讶异地抬起头看着我。
缓缓才道:“说什么给不给的,这是你弟弟,为了他,你就不能冒险一下吗?”
院子里的山茶稀稀落落开着,夜色朦胧,春雨绵绵洒落,醉了一池的浮萍。
“若是取回,便断了关系罢。”
闭起了眼再张开,转身,绝了最后的念想。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我听到爹轻轻敲着我的房门,问到:“芸凉可是睡了?”
我放下宣纸图,应了声在。
爹是个老实人,当年娘亲看他忠厚而有俊俏,又有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活便腼腼腆腆答允爹的求亲。
娘亲向来强势,同宗兄弟哂笑爹怕老婆,他也只是灿然一笑“自家娘子自然得宠着。”惹得邻家妇人个个称赞。
爹局促不安的望了下我,见我没说话,也跟着沉默。
我性子急,憋不住。问了声:“爹,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声音不自觉的微微发涩“芸凉,你娘可是让你进巫山寻琅草?”
“爹,何须再问?寻来了琅草,我就去边城。”爹知道我的脾气不再过问。
明明是女儿,爹不疼娘不爱,一日三餐,仅仅如此。
我八岁那年,弟弟刚出生,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需要一笔钱买药,娘亲瞒着爹把我卖进县府了做丫鬟,她忍泪对我说:“芸凉,宋家自来重男轻女,为了救你弟弟我只能对不起你,毕竟他才刚刚出世。”
当晚,我翻下马车,耳边是呼呼风声,脚下是泥泞的入地,我的大腿碰上了路边的大石头,磨破了皮摔断了腿。
我忍着剧痛回家,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娘亲红着眼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怎么如此不孝,我好不容易打定主意......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呆楞盯着那个女人,哭泣地抱着男婴。
我不明白八年的感情说散就散吗?况且这个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没有恨她,我只是对自己付出的感情不值。所以我们各奔东西罢了。
第二日,我收拾好了一切,出发了。
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机缘巧合下,在一棵菩提下,遇见一个少年,那少年唇红齿白,半倚在菩提树边,手拿着酒壶,一口一口往里灌,嘴里说着“鲛珠如月,江水不寒。”
我觉得甚是有趣,便凑上前询问这话的出处。少年乜看我,清冽如斯“相爷第一子,宁端。”
我不太想招惹麻烦,笑了笑准备去别的地方瞧瞧有没有琅草。
“寻琅草?我有。”我大惊,少年看像身份显赫的贵族,但容帝对琅草异常执着,也实时打探琅草的消息,一般为了讨好,不都是献上去,为何给我这个贫民?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有些讽刺:“不详之物,留着作甚?”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用丝绢包着的东西,我接过来,似是琅草。
红如丹血,形是人参。
这时候离开洛阳的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有半年了,我委实幸运。
弟弟的病还尚有救。
待他的病好全,也是有一年。
然后便离开洛阳迁往边城。
“榫,剡木入窍也。俗谓之榫头。亦作笋头。
榫卯是在两个木构件上所采用的一种凹凸结合的连接方式。
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这是古代建筑、家具及其它木制器械的主要结构方式。”
古书是如此记载的。
我来到这边城已有两年了,宋家离我很远,只是宋家手艺离我很近,几乎每天都是在接触。
宋家,宋子彦,名扬洛阳的便是卯榫,可谓是鬼斧神工。
我继承着这一方血脉,可也不愿意顶着爹的名号,便在边河镇上开了家卯榫店,养活自己便可足够。
有一天,我正躺在软榻上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半眯着眼睛,倦意袭来。
小二这时候慌慌忙忙跑进来,对着我这个老板喊:“宋老板,有大客户啦。”
我不理他,他急吼吼开嗓子:“老板,这单子成了,我们半年收入就有了。”
我睁开眼睛,脑袋里混混沌沌,只听见后一句,想着赚了钱就云游四海去,去一趟北国瑞雪也是很好的。
我徐徐起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丞相大公子及其喜爱的卯榫碟坏了,找您来修呢,若是修好了,有一百两银子呀。”
丞相大公子,我想了想记起来了。
那位“鲛珠如月,江水不寒”的宁端。
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东西可带来了?”小二摸了摸脑袋有些憨厚:“那位公子没这闲功夫,叫了下人将你接去府上。”
我想,这不是更费功夫吗。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方式下见到宁端,带着温柔而又令人惊叹的美。我早就知道结局,但还是在靠近。我想,多傻啊。
那个男人如初见一般,抱着褐色瑶琴,却比当年老旧了些。我又想,遇见他是在四年前,现在还记得真是出乎意料。
他的手被瑶琴割出一道伤口,伤口蜿蜒着流淌在月色长衫上,身旁是一只破碎的卯榫碟。
“姑娘,一别四年可安好?”他的唇线十分漂亮,唇色也如桃花模样,一说话就是一道风景。
他从软卧中起身,瞧着我。
我站在亭子外,周围有着花的香气,草的颜色,白云在天上,风依旧轻柔。
我们站在那里便很好。好到我可以记得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长到不可思议,短到不可思议。
“公子,这卯榫碟可值一百两?”我疑惑问,眉头轻皱。
“的确不值。”他见我欲言又止,“不过友人赠予,是有附加价值的。”
我哦了一声,知道他就是那个宁端,而不是所谓的戏子。
“可会修?”我点头。
卯榫碟使用上好桃木制成,做工精巧,是不可多得稀罕物,但也不值百两,最多一半。
我又笑,管我什么事。
他明亮的眸子盯着我,让我混身不舒服。
花了一个时辰,我修完,默默的收下银子,转身欲走。
他用清冷的声音说“不妨做我的修隼师?”
我没有转身,摇了摇头。
对于这场邂逅我无话可说,我知道它是机缘它是巧合。
这位相门公子似乎极其喜爱雅致的韵味,他最爱弹五弦瑶琴,最喜欢的是一袭华美青衫,爱江南也更爱榫卯。
我摇着头,叹息着。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他说:“宋芸凉,我倾心于你,想必你再清楚不过了。”
我在边城又呆了三年,三年,他一直在我身边,并不逾越什么。
我望着边河的垂柳,自顾自的笑着,没人知道我心中的凄凉:“宁公子,我知晓,我从来都是知晓的。”我顿了顿,流下了苦涩的泪,“只是啊宁公子,您尚有未婚妻卢氏,我并不想插足。”
他的脸色本就白皙,被我一说,就越发的苍白起来。
“芸凉,不必当真。这是娘胎里就有的事,我并没有承认。”
“我晓得卢姑娘怎样痴情,我比不上她。”我暗暗低头,手指绞着袖口。
这段无疾而终的谈话并没有随着时间的罅隙而渐渐淡忘,今后,我回忆起来,我只是笑。
去他娘的未婚妻,去他娘的身份,去他娘的丞相。换我一个宁郎,他们算的上什么,而我又算的上什么。
三天后,丞相满门,诛。
连带着我边城的宁郎,也死于一把银色长剑下。
容帝怒,言太子容白首所为,废太子。
我知道,并不是容白首。这一场刺杀,是容帝。他想封六皇子容霁云为太子。丞相是太子党的人,他,容帝,为了容霁云不得不除。
我含着泪,亲手将宁端埋在雪山顶上,碑上刻了一段我记忆犹新,终生难忘的句子。
“鲛珠如月,江水不寒。”
我已不知何时倾心于他。
他时常醉着,抚着瑶琴,青衫上是淡淡酒渍。“我愿是戏子,只活在我一人的戏谱中,不受世人干扰,不与朝政相伴。”
我依旧笑眯眯,和着琴声,倚靠在桃花树下。望着他不言,不语,我想把他装进自己的心里,只属于我一人。
可是我知道,这究竟是妄想。
我拿着宁郎的瑶琴孤身一人离开了边城。
我想杀了容帝,为宁郎报仇。
我来到了瑞国,找到了空黎。
我说:“我精通榫卯,皇帝别以为榫卯只可以用来填充生活,我一样可以制造武器,可以杀人的利器。”
我知道的,就在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罪人。
空黎是少年模样,对着我笑笑,他笑的并不好看,因为空洞的眼神里我看到的只是欲望,对权力的欲望。
一年来,空黎因为我的发明一举夺得容国,他行军的时候特意带上我,他说:“你为的是报仇,现在我就让你亲手杀了容帝。”
我腥红了眼,心脏蓦然一痛。
容帝死的时候,他的身边躺着丽妃,衣冠不整,尚在梦中。
我让他们在情欲中死去。
空黎说:皇室就只剩下一人了。
他摆出一副怀念的样子。
他抓来了容白首,那个给我琅草的少年。
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容白首看起来情况很不好,他的脸消瘦地连我这个陌生人都心疼。
我又想起那句“鲛珠如月,江水不寒”的句子,我找了个机会问他“公子可知宁端。”
“他是我唯一的挚友。”
他和我讲了很多,我一边笑,一边哭,抹着泪心里极其欢喜。
他又说,他的心里有一个女孩,为了她,他一定要活下去。
我问:“需要我的帮助么。”
他点了点头。
又是一年杨花飘散,容白首寻到我,我就知道那个女孩归来了。
他希望我帮他假死,助他出逃。
我又答应了。
毕竟,他是我宁郎的唯一挚友了。
我花了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在空黎眼皮子底下救出了他。
在他的假死葬礼上我看到了那个姑娘,长的十分标致漂亮。
她哭得凄厉,泪水不绝,嘴里呢喃着“白首,你答应我的三日为何成了你的葬礼......我还不曾说过爱你......白首......你睁眼,你给我睁眼......”
我还不曾说过爱你。
我还不曾说过爱你啊,宁郎。
你一味的付出,为的就是那三个字,而我却永恒的没有应答,然后再无机会。
我哭了起来,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哭,哭得连带着脾胃都在翻搅着。
我同容白首一起消失在了行宫中。
如今的我,已是垂垂老矣。
我想,容白首定是和那个叫绾言的姑娘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宁端至于我,他不纠缠我也是要纠缠的。
我抱着褐色瑶琴,匍匐在他的墓茔旁,亲吻着他的碑。
“宁端,来世可与我寻鲛珠?
宁端,来世可同我同唱一出华美的戏。
人道说戏子无情,你可不能如此啊。”
人死前,会看到一生最美的画面。
我又看到了那个他,他盈盈笑意,一袭青衫,数不尽的温柔。
“姑娘,可是对这亭心湖起意良久了?”
不是啊,我只是对你起意良久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