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甚是浓稠,将点点星光掩进了无边夜幕之中。已是初春,风里带着些暖意。祝鸿涛坐在院内凉亭的石凳上,自斟自饮,素白雪缎在月光映衬下泛起一圈淡淡光晕。祝鸿涛饮得很慢,好似在品酒,又好似心不在焉。桌子的对面,有一只空酒杯。
一阵脚步声渐近,祝鸿涛依然缓缓低啜,好似没听到一般。
李忠在桌前一步的距离站定,微一躬身,“少爷,天晚了,饮酒伤身。”
祝鸿涛轻轻一笑,并未接李忠的话茬,说道,“忠叔,坐。陪我喝一杯。
李忠微微踌躇,正欲拒绝,一抬头便看到祝鸿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里有隐忍,有落寞。李忠第一次见到祝鸿涛这种表情,不由一愣,拒绝的话一时难以出口,便微微颔首,“那老奴逾矩了。”
祝鸿涛亲自给李忠斟酒,随即又自顾自地喝起来。李忠一时拿不准祝鸿涛的心思,便也不再言语,静静饮酒。
一杯酒尽,祝鸿涛突然开口,声音漫不经心,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从小爹爹就告诉我切勿轻信他人。那时候我的交往有限,来来去去见的不过是一些其他门派的掌门公子。他们也确实未曾与我诚心橡胶,我便想父亲说的果然没错。直至近些年去江湖游荡,我遇见了梅若。”
听及此处,李忠心头一震,看向祝鸿涛的眼中难掩诧异。
祝鸿涛好似并未察觉,继续说道,“其实人有时真的很可怜,明明可以有无数种可能,却偏偏只相信一种。以前我认为朋友两字是个笑话,如今看来,自己才是笑话。”说到此祝鸿涛凄凉一笑。
李忠是看着祝鸿涛长大的,这个少年聪慧风流,本性纯良,但是作为武林盟主的儿子,李忠又觉得这孩子太过纯粹了些,以后难保不会为此所累。如今看到祝鸿涛如此,一边恨极他的小儿女心境,一边却又心疼这个孩子要面临两难取舍。踌躇半晌,李忠开口道:“少爷你……”
话未说完便被祝鸿涛打断。祝鸿涛面色冷肃,眼神锐利,说道:“忠叔,我只有这一个朋友。难道我要眼睁睁看她出事么?”
李忠一时语塞,劝慰的话半点说不出口。
祝鸿涛继续追问:“忠叔,告诉我,父亲下了什么样的命令?”
李忠心底一叹,“少爷,您又何苦为难老奴?祝家堡与无方谷不睦,即使这次堡主没有下令,将来你们二人又将如何自处?”
祝鸿涛面色不变,说道:“我总是要护她周全的。您不说,我也有别的办法,不过是费点时间而已。”言罢祝鸿涛便起身,向亭外走去。
李忠看着祝鸿涛的背影,最终无奈地说道:“她被人救走了,放心吧。”
祝鸿涛脚步一顿,心底松了口气。
李忠继续说道:“少爷,你和她不是一路人。断了来往对谁都好。”
祝鸿涛伫立在长廊中央,白衣胜雪,月色下显得无比孤独。他没有回答李忠的话,向着长廊尽头走去。
……
子时已过,祝青云书房的灯火还亮着。祝青云静静地翻着一本书,书页翻得很缓慢,眉头似蹙非蹙。敲门声响起,李忠走了进来。
祝青云抬起头,支起右手揉了揉眉心。李忠走到祝青云身边恭敬地道了一声堡主。
祝青云说道:“如何?”
李忠微一躬身,答道:“如堡主您所料,少爷确实是问梅若的事情。”
祝青云并不意外,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承之像他母亲婉慧,重情义,内心柔软良善。可是江湖事复杂难辨,他迟早是要面对的。与其让他日后吃亏,还不如让他现在怪我。”
李忠说道:“少爷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
祝青云没有接话,只是好似无比疲惫,挥挥手让李忠退下去。
待李忠走后,祝青云一动未动,静静地坐在那里出神。他的眼神掠过桌案上的灯光,好像飘到了遥远的曾经。那时祝青云还不是武林盟主,妻子婉慧也还健在。祝青云嘴角溢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婉慧,你不在了,我也回不了头了……只盼承之不会像你那般怨我……”
……
天光大亮,祝鸿涛刚刚起身,祝青云身边的小厮秋桐便过来传话,让祝鸿涛过去一趟。祝鸿涛走到祝青云的院子时,祝青云刚刚传了早饭。
祝青云俨然慈父般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祝鸿涛招手,“过来陪为父一起用饭吧。咱们父子俩好久没闲话家常了。”
祝鸿涛走上前落座,给祝青云布菜。祝青云继续说道:“今日是誓师大会,明日各门派便会统一出发,前去围剿冥鼎教。到时候你就在堡中掌管一切事务,学习打理帮派内务。”
祝鸿涛说道:“谨遵父亲教诲。”
祝青云看他如此正经,不由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承之在江湖上闯荡可有碰上倾心的姑娘?”
祝鸿涛未料到父亲话锋转变如此之快,不由一愣,随即耳根微红,“父亲说哪里话,孩儿怎么会和别家姑娘有牵扯。”
祝青云看他出现少年情态,不由哈哈大笑,“我儿无需如此。若真有喜爱的姑娘,为父去给你提亲就是。我祝青云的儿子,当配得起任何人家的姑娘。”
祝鸿涛大囧,没料到父亲会如此调侃自己,“父亲还是快快吃了早饭,别耽搁了誓师大。”
祝青云见他转移话题,笑得越发愉悦,颇为感慨地说道:“当年为父闯荡江湖的时候,认识了你母亲。当时只觉惊为天人,竟从未见过如此聪慧善良的女子。后来便天涯海角跟随,付出了颇多努力才赢得你母亲的芳心。”说到此,祝青云似陷入了无限回忆之中。
祝鸿涛听到父亲说起和母亲的往事,不由心中一软,昨日积攒的诸多怨气竟一点点淡了下来。
只听到祝青云继续说道:“可惜你母亲去的早……我一个人总觉得很多事力不从心。”言及此处,祝青云看向祝鸿涛,眼神复杂,“为父最挂心的就是你了,总是担心你母亲夜里入梦,责问我为何没有好好照看你。”
祝鸿涛内心酸涩,“父亲……切莫如此,您……您待孩儿很好。”
父子二人对视半晌,祝青云站起身拍了拍祝青云的肩膀,“好好打理祝家堡,不要让为父失望。”言罢便向门外走去。
祝鸿涛心头有些堵得慌,看着桌上的早点也没了胃口。祝鸿涛不用那么早出现在誓师大会,便去了以前母亲闲暇时常待的春芳苑。里面有一座藏书楼,高三层,三楼有一处小茶座,祝鸿涛的母亲以前时常在那里看书品茗。
祝鸿涛直接上到三楼,漫无目的地逛起来。其实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祝鸿涛已经很少过来了。今日到此,不由得又想起以前和母亲在此读书辩论的情景。
祝鸿涛走到母亲常常驻足的一个书架跟前,蹲下身查找。突然一本游记映入眼帘,祝鸿涛觉得甚是熟悉。拿出来翻看,发现上面注满了批注,秀气的字体透着股洒脱劲儿,正是祝鸿涛母亲的字迹。
祝鸿涛拿着游记走到窗边的小茶座翻看起来,看了几页过后,祝鸿涛把书放在了小几上。顺着窗子远眺满园春色,慢慢回想点滴往事。晨光洒进窗子,祝鸿涛的思绪飘远,一时走了神。这时一名小厮走进春芳苑,扰乱了祝鸿涛的视线。
祝鸿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说道:“何事?”
小厮听到头顶传来问询,抬头一见是祝鸿涛,赶忙躬身行礼,“少爷,堡主差小的来请您去誓师大会。”
祝鸿涛一颔首,“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祝鸿涛调整心绪,准备起身,一不小心把那本游记碰到了地上,书中恰好掉出一张素白信笺。祝鸿涛捡起信笺一看,心头大震,这竟然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书。
“吾儿承之,见信安好。母亲自知时日无多,却不想让你平添烦扰。世事无常,生死二字我已经看开了。母亲这一生做过很多选择,曾经自认洒脱风流不羁世事,到头来却做了最错误的选择,且沉湎其中。承之,你本性与我相像,我希望你不要去改变,切勿受外物左右。守住本心,过你想要的生活。我唯一的期望,便是你一生康健欢愉。你父亲有自己的追求,你大可不必因其勉强自己。我曾经的错误不想你重蹈覆辙,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这本游记我很喜欢,只是嫁与你父亲后,再无外出游历。里面诸多美景都未曾踏足,实属平生憾事。若你哪日外出游历经过这些地方,心中想起为母一二,足矣。若你有幸看到此信,盖你我母子二人缘分绵长。”
祝鸿涛看完书信,不由心中大震,又夹杂无限怅惘。自己心中洒脱灵慧的母亲,究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去,竟然抱憾终身?祝鸿涛就这样捏着书信,指节泛白,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