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里已是阳春三月,西北依旧一派萧索。
朔风凛冽,冰寒入骨。
在这种地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只穿了稍厚些的劲装,不免显得单薄。他身上透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内敛,剑眉轻敛,星目深沉。看似很随意地向前走着,却警觉地嗅着周遭的危险。
像往常一样,楚云卿独自一人来到后山。夜晚的空气很沉,唯有轻微踏雪的声音似有若无。山洞很黑,没有点火把。今天掌教护法传授了新的内容,落风九式看似简单,却变化无穷,可以称得上随心而动。楚云卿演示了几次,总是发挥不到好处。他隐隐感觉到就差一点,却抓不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突然,一道劲风袭来,楚云卿耳廓微动,迅速抬手甩出一枚石子。黑暗中,楚云卿并未听到暗器落到实处,暗道不好。霎时间,掌风急至,顾不得那么多,只得小心应敌,见招拆招。十几招过后,发现那个人竟然在引导自己突破刚才的瓶颈。心下疑惑,但没有感觉到对面之人的杀气,索性先潜下心来细细揣摩。几十招之后,真气运行顿感通畅,招式起落顺遂自如。这时交手之人顺势后退不再出招。
“不错,孺子可教!”一个喑哑的声音响起。
“你是什么人?”楚云卿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对面。
男人点起火把,随意坐在一旁。一时之间洞穴之内沉默无声。
楚云卿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衣衫残破,却仍可看出他身份地位定不一般。一对眉毛斜插入鬓,目光深远,脸如刀削。不动声色,却气势迫人。
“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楚云卿终归是年纪小,受不住男人眼神的威压,先开了口。
男人轻笑出声,眼神带着赞许,“呵呵,不错,小小的年纪却有如此定力。要不要跟我学几招,我倒是有心调教调教你。”
楚云卿不动声色,审慎地望着对面的男人。“教我武功?”
“呵,没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我观你大有阻塞,尚需点播。”说完,男人向后一倚,靠在石壁上。
“前辈有什么条件?”
“若说条件,确实有。我需要知道中原武林现在的情况,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帮我。”
楚云卿心思百转,暗暗权衡。“这笔交易看起来我不吃亏。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我各取所需,待交易结束,便各不相干,权当从味认识。”
男人没有动作,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楚云卿一眼,开口道,“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楚云卿觉得男人有些奇怪,眉头轻蹙,好像在挣扎,又好似在隐忍。按下心头的疑惑,没有多问,楚云卿转身离开。
“晚辈告辞,明日定会如约前来。”
沉默了一下,楚云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
来到无方谷已经十日有余,江梅若已经适应了新的环境。水阁是梅重远特地为她选的住处,是整个无方谷最接近谷主居所的地方。
晌午刚过,梅若有些困乏。只是这依然抵挡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林伯,我娘为什么还不来这里找咱们?”
“你娘去找你爹了,找到了他们就会一起来找你了。”
“林伯,爹爹和娘亲是不是不要梅若了?”梅若俊秀的脸庞上眉头紧锁。
“他们只是有一些事情要去做。记住你娘的话,要好好地快乐地长大。”林恒揉了揉她的头。
林恒独自走到清溪边上席地而坐,看着水波澄澈,蓝天白云掩映其上,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与梅洛在此处嬉戏的场景。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十五岁的时候,梅洛爱上了梅重远。只可惜那时梅重远年少气盛,意气风发,一心只有自己的黄图霸业。梅洛伤心之余,请求前往千机楼任职。千机楼是无方谷的暗杀机构,林恒不放心梅洛一人在外,也请求外调。不得不说,在很多层面,梅重远是很放任梅洛的。所以当初他并未阻拦。自小梅洛就跟着他,他坚信梅洛无论走多远最终都会回来,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久了的名贵金丝雀,即使有朝一日笼门打开,它也不会离开。
说他自信也好,说他自负也罢。睥睨天下的无方谷主,终究是没能猜中感情。三年之中,梅洛执掌千机楼,林恒做她的左膀右臂。就在离开无方谷三年之后,梅洛遇到了江祁岳,武林第一公子,那时他还不是武林盟主。千机楼当时接到一单生意,暗杀三皇子元时。得知三皇子刚到江南,说是奉皇上之命彻查贪污舞弊案,其实却是借此事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梅洛一直想去江南一带走走,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借此,就打算亲自前往暗杀。林恒本想跟着,只是梅洛安排他坐镇千机楼统筹一切事物,直到自己回来为止。也就是这次独行,改变了梅洛的一生。
林恒不知道怎么出去了一次,梅洛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梅洛了。她洋溢着明媚的笑脸,认真而坚定地告诉他,她爱上了江祁岳,那个名满江湖的武林第一公子。并且要离开无方谷,退隐江湖。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普天之下,原来还有谷主无法控制的事情。梅洛向谷主提出离开的时候,谷主就那样定定地坐在那里。凉了一盏茶,才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当真是要离开?”
“是的。对不起,重远哥哥……”
“念在你我情分,我不要你性命,趁我还未改变主意,你走吧。”梅重远的表情无波无澜,放下茶杯,浓黑的眸子里燃起一团火,直直望进梅洛的眼睛里。
梅洛内心凄惶,拿出珑煌佩。“梅洛自知有愧于谷主,这块珑煌佩亦无颜再持。”
梅重远没有让人接过的意思,眼中一抹异色闪过。“梅洛,今后的事谁都说不准,给自己留条退路吧。”言罢起身,不愿再看梅洛一眼。
梅洛回身,看着梅重远离开的背影,握着珑煌佩的手紧了紧。
……
不知不觉,落日已经西沉。林恒被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打断了回忆。
“谷主。”林恒起身。
“嗯。”梅重远走到清溪边上,背手而立。
“以后梅若就留在我身边照看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跟着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连续学了十来天,楚云卿觉得自己整个格局都开阔了。他的武功竟然融合了百家特点,楚云卿第一次知道不同门派的武学竟然可以这样融通。
像往常一样,来到山洞之中。刚踏进去,楚云卿就凭借本能感受到了危险。只是还未来得及抽身离开,掌风就已经袭来。硬生生接了一掌,楚云卿一口鲜血喷出,身体重重地摔了出去。男人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声,神智终于有些清醒。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样?”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我……”楚云卿刚一开口,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男人赶紧上前,运气压制住身体的躁动。拉起楚云卿,为他运功疗伤。半晌之后,收了内力。
“越来越难以控制了……”男人疲累地坐在地上,声音极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前辈走火入魔了?”楚云卿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怎么样,还受得住吗?今天还要学吗?”男人并没有答他的话。
“当然。”楚云卿再没多问。
一个月后。
“中原武林换了盟主,是祝家堡堡主祝青云。前任盟主江祁据说他残害武林同道,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江夫人火烧梅苑,以死代江盟主谢罪了……”
男人静静听着,不发一语。半晌过后,喃喃道,“呵呵,梅洛,你怎么这么傻……”
楚云卿看他面色灰败,“前辈可还好?”
“这就是对我当初痴迷武学以至于迷了心智,走火入魔的惩罚么。我远走塞外,避居西域,就是为了保你性命。你却还是要追随我去死……我本是早就该死了,奈何这西域极寒压制了我体内的炎火。如今我也是生无可恋,该去找你了。”
楚云卿听到这里,心下骇然,这个男人竟然就是中原武林盟主江祁岳。正自思量,只见江祁岳突然仰天长啸,内力狂泻。楚云卿赶忙稳住心脉,奈何还是被震出去好远,重重撞在墙壁上。这时,一块玉佩从楚云卿怀里掉了出来。
江祁岳一时急火攻心,遭内力反噬,只觉再无留恋,恨不能速死,却突然看到楚云卿掉落的玉佩。江祁岳不可置信地捡起玉佩,摩挲半晌,猛然起身来到楚云卿身边,“楚清和是你什么人?”
“前辈怎么会识得此物?”楚云卿暗自警惕,反问道。
江祁岳见他不答,蹲下身子用力一拉楚云卿的衣襟,只见他后肩处有一块半月形胎记。还未待楚云卿反抗,江祁岳便震愣着兀自退开了。
楚云卿一时搞不清状况,合了合衣衫,眉头微粗,看着江祁岳若有所思。
江祁岳脸上悲色难掩,待稳定心神,便走到一边坐下。“孩子你过来。”
楚云卿从江祁岳的反应判断出他应该不是父亲的仇人,心下稍安,走到江祁岳身边坐下。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们全家流放西北的时候,惨遭屠戮。我被昆仑冥鼎教炼狱堂堂主捡了回来。”楚云卿淡淡说道。
“孩子,苦了你了。当年他出事以后,我曾派人多方打探,皆了无音讯。谁曾想再得知消息,竟是这番光景。”
楚云卿似不愿再提往事,闭口不言。
江祁岳看了他半晌,心情复杂酸楚。想罢,突然一拉楚云卿,不容他反应,便双掌往楚云卿背上一拍,忍着筋脉烧灼之痛,给他传输内力。
楚云卿本来正欲挣脱,但感觉到江祁岳正在为自己传输内力,便屏息调试,引气贯通。
一个时辰后,江祁岳猛一收势,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楚云卿赶忙过去扶他。
“前辈可还好?”
“一条贱命,多余活了这个把月。临死前能为故人之子做点什么,也算无憾了。”
楚云卿小心将江祁岳仰靠在自己怀里,为他擦曲嘴角的血迹。见他时候无多,不由紧抿起嘴角。
江祁岳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递给楚云卿。“孩子,如果来日你见到小女梅若,就帮我把这块玉牌给她吧……”
楚云卿接过玉牌,只见江祁岳缓缓闭上了眼睛。
漫山荒草间,楚云卿站在墓前,墓碑上单书一个江字。他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手里摩挲着那块玉牌。这块牌子是从一块完整玉牌上切割下来的一半,上面残有半支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