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局外人(一)
第十八章 局外人(一)

我站在镜子面前,一只手触摸冰凉的镜面,据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鬼魂可以居住在镜子里。镜子里面是一个相反的世界。

查华翰说,当镜子里的我彻底消失,说明我成功不如另一个世界。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掌心流出若隐若现的白光,身体有忽重忽轻的感觉。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最后彻底消失不见。肩膀上的触觉也没有了,我看到萧维惊讶的神色,程嘉浩面色阴沉地紧盯着查华翰。

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这个世界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却让我感到寸步难行。我忽然感到恐慌,看到两个世界在我面前同时进行着,一个真实,一个荒凉。分界线则是那一面冷冰冰的镜子。查华翰对着空气说:“去把林紫凉带出来,尽快,这个通道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我茫然地望着那个镜面,就是这个通道吗?我看到椰子醒过来,与此同时,从她的身体中分离出另一个人,那是凉凉。她微微抬起头,用同样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我伸手碰触镜面,感觉像是穿过了一道水帘,椰子指着我的方向尖叫起来:“啊——镜子那里伸出来一只手!”

凉凉幽暗的视线穿过缭乱的碎发落在我身上,前一秒她还在椰子身边,半个身子和椰子交叠在一起,后一秒,她已经完全脱离椰子的躯壳,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要牵她的手,没有做到。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像是有一道墙挡在我和椰子中间,我的手被无形的东西阻隔着,伸不出去。

凉凉的眼睛依旧冷冰冰的,露出牙齿做出微笑的表情,这微笑没有给我带来一丝温暖和慰藉,反而是恐惧。她一动都没有动,却瞬间再一次接近我。我觉得我们似乎要贴在一起了,却没有肌肤碰触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灵体吗?根本就是没有躯体的存在的灵体吗?

我看到我原来站立的地点空空如也,没有我的身体,那么我的身体去哪里了?而且凉凉也没有尸体,我们的躯壳究竟到哪里去了?凉凉说:“我终于看到第二个和我一样的人了。麦子,你知道吗?她要把我逼疯了。”她掐住我的脖子:“她要把我逼疯了!”原来,灵体之间的触摸也是有感觉的。

我问:“谁把你逼疯了?”我摇摇头,“我们先不说这些,我们快点回去吧……”“不!——”凉凉歇斯底里地大喊,“她会杀了我的!”她胡乱挥舞着双手,“你知道她有多可怕吗?我真的要崩溃了!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想抱住她,让她冷静下来,可是我的四肢像是被无形的绳子缠住,虽然没有到不能移动的程度,却也不怎么管用,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时我听到查华翰的声音,“麦子,快点,通道马上就要关闭了。”

我勉强抓住凉凉,想要一把将她甩向镜面,可是我的胳膊偏偏这个时候像卡壳的机器一样,不听使唤,我换了一个方向,终于能够正常运转了。凉凉趁机脱离我的控制,向椰子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紧追过去,转弯的时候却忽然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歪歪扭扭地摔倒了。

凉凉扑到椰子身上,与她的身体融合,于是一直处于安静状态的椰子开始发狂一般地尖叫。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情急之下不知怎么瞬间到达椰子的身边,我依稀能分辨凉凉的影子,我抓住凉凉的手腕,无法避免地在椰子的手腕上留下青黑的抓痕。我听到萧维的惊呼声。查华翰声音也变得焦急起来,厉声质问我:“林小麦,你在做什么?”

此时的我正死死抓住凉凉的手腕,她挣扎得太凶,我没办法一直控制她,索性,我松开手,一脚将她踹向镜面。之前的一系列动作都是束手束脚的,唯独这最后一脚踹得干净利落。

凉凉穿过镜子回到那一端,镜面也忽然碎裂开去,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换句话说,我出不去了。

我就站在众人中间,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到我。初回人世的凉凉一脸惊惶地望着众人,众人也一脸惊骇地望着她。程嘉浩问查华翰:“小麦呢?小麦怎么没出来?”

查华翰凝眉思忖片刻说:“可能是没来及在通道关闭前走出来吧。”

程嘉浩揪住查华翰的衣领:“混蛋!什么叫可能?你怎么能把小麦一个人留在那里!”

查华翰别过头去,以免程嘉浩的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脸上。他不知道的是,他转过去的头其实正好面对着我,我又是一个瞬移,到达他的面前,几乎是脸对着脸,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作为媒介是有风险的?”

凉凉的尖叫打破他们的敌对气氛,凉凉指着我的方向尖叫着:“鬼啊——”

我疑惑,我有这么可怕吗?我慢慢抬起僵硬的胳膊抚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血红。我的脸上怎么会有血呢?查华翰惊恐的表情就像他已经看到了我。可是他又把视线转向别处,他对程嘉浩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发生。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小麦带出来。”

程嘉浩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你有什么办法,再搭上一个无辜的人吗?”

我仰头看向那盏灯,似乎太亮了些,我发现自己对很多刺激都变得敏感了。灯光会让我不舒服,尖叫会让我焦躁,空气中的灰尘让我厌恶,就连人们的呼吸声都会给我造成窒息的错觉。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根枯干的柴禾,想要把自己一节一节掰断。

查华翰对程嘉浩的讥讽非常不满,“你要信任我,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不然,你有办法吗?你要知道,小麦现在就在这个屋子里等着我们解救,我们这样吵来吵去有意义吗?小麦看到我们这样心里有多难过?”

不知不觉,日光熹微,一个晚上居然就这样过去了。一夜之间,我变成谁也看不见的隐形人。或者,用查华翰的话来说,是鬼。我不太认同他的方法。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又感到莫名的烦躁。我无力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因为我而争论不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我努力张开嘴,用微弱的声音说:“该关灯了。”

没有人理我,我又说:“该关灯了。”

还是没有人看向我的方向,愤怒裹挟着力量在我的身体里流窜,只听“啪”的一声,灯具炸开,散落一地。

查华翰说,日光会给灵体造成伤害,不适宜转换。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下一个黑夜帮我回到“人间”。对于他的话,我已经早就不相信了。第一,我现在就沐浴在阳光之下,除了脾气见长外没有任何不适。第二,他的第一个承诺失信于我,第二个承诺显然不靠谱。我没办法相信他,他越是保证得信誓旦旦,我越是不相信他。如果他有点犹豫,有点不自信,我还会觉得他至少是认真思考过的。现在,我觉得他根本没有用脑子想问题。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一等就是三天。这三天里,我游荡了很多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比如衣柜的后面,贴在镜子的表面注视某个正在对着镜子梳妆的女人。有时候,我也会敲击镜子的背面试试能不能把凭自己的力量穿过去,结果徒劳不说,还常常因为发出“笃笃”的声音把镜子那边的女人下个半死。有一次我在镜子后面守了整整一夜,想要试试传闻中说的半夜十二点照镜子会见到鬼是不是传闻,可惜我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看到一个好奇的人出现。看来鬼的好奇心比人要严重得多。几天过去,我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也越来越好了。我的主要移动方式为飘,偶尔会直接瞬移。而走路相比之下显得尤为困难,我常常无缘无故把自己绊倒。

我在阳光下用镜子晃别人的眼睛,镜子是我最好的玩具。我在夜里尖叫哭泣,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当鬼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随便发泄,没人会把你当做疯子。

我想,椰子既然能够被凉凉附身,那么对我也应该没有排斥吧。也不是没想过附在椰子身上,但是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尝试过。我好不容易把凉凉拉出来,总不能真像阿浩说的那样,为了救出我,再搭上一个吧。没有道理,而且陷入这样的怪圈里,我会觉得非常耻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新生活,只有我还困在这里转圈圈。因为不能通过照镜子看到自己的容貌,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当初的凉凉一样无比恐怖了呢?我总会不小心吓到某人,看到他们惊恐的表情,刺耳的尖叫,我觉得自己无比可悲。

我有时候甚至会偏执地认为,一辈子困在这个牢笼里。但希望总在不经意的一刻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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