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此刻却不愚钝,明显闻到了一海子的硝烟味,以及酸溜溜的醋味。
对面人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虽然没什么表情难免老气横秋了点,可他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比他俊多了。放眼万里,也好像只有这张脸才能配得上乙上神的绰约风姿。
但他是阿绿,阿绿是不愿做懦夫的。他亦深深相信,内外兼修的上神定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
阿绿小仙憋着一口气,大胆剖露心迹,“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小仙会努力让其发展成为有实质性的关系的。不怕笑话,自从小仙曾有幸目睹过上神在百花丛上飞舞的天人风姿,便夜夜都不得安寐。”
“乙上神在小仙心目中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神祉般的存在。”
庖栖乙的心肝胆脾抖了几抖,才慢慢归位。虽然这谈不上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之情,可着实令人一阵一阵的肉紧。
“好,好得很,我竟不知,你们感情如此深厚。”余寅凌厉得剜了二人一眼,破空砸碎了一个杯子,一个碗还有一个碟。
小乙阿绿齐齐瑟缩中……
庖栖乙望地的目光凄凄凉凉,余寅眼神顿时一黯。
看那瑶池里去年的残荷尚存,今年新花又开。而人间仙寰能有多少事情可以重来?
心里明知他和她早在一千年前就应该是全然无关的,却仍然不受控制得乱发脾气。
那么凶,大概吓到她了吧?
余寅气馁,只能无力道,“你慢慢喝吧。”
庖栖乙点头如捣蒜,只是仍注视着地面不肯抬头。
因为那里有一块被无辜迁怒而遭殃的绿豆糕啊……
等余寅沮丧的背影走远,小乙越喝越欢。许多年没大肆沾过酒了,这遭必定要畅快淋漓一次。
东方已余晖淡淡,庖栖乙摸摸圆滚滚的肚皮,真诚地对阿绿今日热忱的款待表示一万分的感谢。
阿绿还沉浸在自我意识里没有反应过来。他陪着个无敌酒桶足足陪了一个下午。起初小乙喝酒他也尝试性沾了一两杯,后来小乙搂起壶仰脖就灌,阿绿看傻了眼,上神真真是个女中豪杰。
他想到这点突然如打焉的花一样垂下了头暗自神伤,上神是不同寻常女子的,像他这样碌碌无为的小仙这一生都望尘莫及。
庖栖乙见他萎靡不振,心下一骇,莫不是自己这一餐把他吃穷了吧?需知天宫人浮于事,没什么官阶的小仙月钱数目都少得可怜。
她从钗上挖下两颗珍珠,递到阿绿手里,“我身上并没什么值钱物,这珍珠暂时让你过个渡,你记住了,南天门附近住了个星君叫月孛,他前前后后欠了我一大笔钱。你只管与他说你是替我讨债的,不信他不救济你。”
阿绿小仙摸不着头脑。
掌心上的珍珠还沁着幽幽的菡萏香,他一个灵光顿悟,感情上神说了那么多他听不懂的话,都是为了变相赠予他信物而做的铺垫啊!
他立刻欣喜不能自持,对待至宝般将珍珠揣进兜里,法相庄严得开口,“上神待小仙的一片真情,小仙定铭记于心万不敢忘。”
庖栖乙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做了一件好事……
她回到须弥山刚下云头,小粉便眼尖地跑了过来。一壁跑一壁留着口水,两腿软似棉花做的,直直摊在庖栖乙怀里。
小乙摸摸她脑门,没烧坏啊……“哎哎,有话好好说,别没事就烂泥。”
“又是那个帅叔叔,他真的好帅哦好帅哦,喝酒的样子简直要迷死人了。人家只是那么朝窗内看了一眼,连心都要酥掉了哦。”
又“吧唧”一口捧着小乙的脸就亲上去,“姐姐你对我真好,你知道那个叔叔今天要来对不对?所以你才煞费苦心地将我留在须弥山的是不是?”
庖栖乙的肩头被她晃来晃去,晃得头晕眼花,走进里屋时甚至都没注意到屋角还有个黑色的影子。
她点了根红烛,坐在小案旁借着微弱的光线翻起了药理论。书没看几眼,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额上青筋突突乱跳。
适才小红在门口讲谁在喝酒来着?
庖栖乙联想到自己在屋内找书时貌似被什么绊了一脚……顿觉天灵盖上天雷滚滚。
她双手捧着书,偷偷将脑袋探出来,隐隐约约看到右前方有个人。面容隐在晦暗里,只有眼眸当中的余光清晰可见。
他望着窗口那片天沉默不语,手里举着一只酒坛。
余、余寅?
小乙吃惊。看到他脚下摆的十数只空空如也的酒坛更是吃了一大惊。
她慢慢踱步至余寅身旁,斟酌着开口,“我说叔父你……”
“嘘,别说话。”余寅将示指放到唇前示意她噤声,“也别过来,我就借个地方喝喝酒。”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看着那片天,乌漆墨黑的一片天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庖栖乙觉得位高权重的神仙,心思都是难以揣度的。
余寅既然打定主意不说话,小乙也不愿主动搭讪。两个人静默良久,久到一重天的广寒宫里的月光都攀上了窗柩,彼此还是古怪的僵持着。
庖栖乙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拿来的力气扑上去抢走他手中的坛子,“你这样让我很惆怅呐……”
话未说完声音便被冰凉带着酒意的唇严丝合缝得贴上。坛子“咣当”一下应声而碎。
佛曰:一瞬有二十四刹那,一刹那有六十四生灭。须臾一瞬却仿似有一个洪荒时代那么漫长。
然而下一刻,她已经伸出手去扯住余寅背后那头如云墨发,将他与自己稍稍分离。
扯出了可以说话的空间,可她却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了。
酒液流了一室的地,屋内弥漫着氤氲酒气。庖栖乙吸了几口,不清楚是否因先前喝了太多的酒后劲上来的缘故,现下反而有些不太清醒了。
她强撑着心智,牵了牵嘴角,“叔、叔父,你今夜喝多了,醉糊涂了罢?”
余寅离她咫尺之近,喷出来的温热气息洒在她后颈,“我没醉。只是疯了。”
地上两股倒影绞在一块,他离她越来越近,眼瞅着两人的鼻梁都要抵上了,他却倏忽一滞。
哑着声,“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只要绝口不提,绝心不想,只要让日子继续过下去,你迟早会成为我心里的一个秘密。”
“然而我始终放不下啊小乙,我根本就未将你拿起过何谈放下?”
余寅看起来很受挫,握紧的拳一下狠似一下锤砸在墙上。手背肿的老高他却毫无觉察一般。
转瞬,他懊恼起身,狼狈的眼睛对上庖栖乙,“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叫我……我当初是眼瞎才看上你的吧。”
恶狠狠放言后他便信步离去。
余寅一下子消失了,小乙的身前身后空空荡荡的,心里像是什么情绪都有,又像什么情绪都没有。胸间压了几块小石头,不重,但是细小,磨磨碎碎的堵着,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