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苏婠婠或许会是苏小小，又如霍小玉那般的女子，唱着一曲清新小词，“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将自己的屋子打扮得如同山水一般的情韵雅致，以诗会友，才艺俱佳，唱自己喜欢的曲，作自己喜欢的诗。

然而，这样的女子往往情路多舛，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红颜薄命”这么一说，于是这世间许多的女子从此犯了相思之疾，要么是“春日凝妆上翠楼”，要么是秋日里“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在这一方面，苏小小和霍小玉便是同病相怜了。

我心里想的苏婠婠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如今年轻并不懂情爱，抑或是深陷在情字里面的女子，有江南女子那般的温婉淡雅，骨子里也有寒梅冷霜的傲气。当年明月楼上一曲玉笛不知迷醉了多少文人才子，这样的才情也是世间少有。

一舞终了，只听到外面有清丽的声音哼起《清平调》的调子，嗓音清透而纯净，众人都不由得往殿门望去，只见隐隐走来一个身着素色纱衣、身形袅袅的女子，青丝柔长，用一支木簪随意挽着，两手未置一物，只背在身后。这样的装束，若是换了旁人，自是免不了要说疯癫懒散之类的话来，只是于她，却极似行云流水一般，就连平淡几句清唱的声音也清淡如溪流，柔和若朗月。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她唱完这首曲子，自然而然地走到殿中央，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然后淡淡地昂起头，望着殿上正中坐着的郑贵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苏婠婠，却仿佛从前见过一般。只是这样的妙人儿，我何德何能见过呢？此刻我心里竟是这样想。她并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女子，更不像这首曲子里面说的，名花倾国两相欢，一枝红艳露凝香。她的眼睛很清澈，一时有那么一种感觉，让我想起王摩诘的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错，她像清泉，像明月，更像流动着的清泉和月光，灵动，也很干净，很舒服。

殿中似有那么一刻的悄然，寂静之后，郑贵妃才仰头看到她，舒了一口气，笑道：“果真不愧是名动京城的‘婠婠一笑’啊，今儿总算是见识了。”

苏婠婠只默默致礼，也不说话。

而后凌妃轻笑一声，道：“听说你最擅长吹笛，今日进宫可不能白来，我们也不能白白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你便为我们吹奏一曲如何？”

苏婠婠抬眸时，凌妃也骄傲地望着她，仿佛是请求，实际却为命令，毕竟是她请进宫的人，自然要在我们这些妃子之间炫耀一番的。

苏婠婠也只淡淡笑着，望向凌妃道：“娘娘谬赞，请恕婠婠不能从命，昨日来时随身并未带笛子，恐怕不能为各位娘娘吹曲子了。”

凌妃脸色瞬间白了一阵，我与墨染不禁相望一眼，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也只那么一瞬，凌妃旋即恢复了笑意，向她道：“没有带不要紧，这皇宫大殿几百几千笛子也有了，你要什么样的，我叫人给你去取，或者，你亲自去挑，也未尝不可，总不能教咱们听曲儿的没了兴致吧。”旋即转过头，向身边的丫鬟道：“你到司乐司取几支最好的笛子过来。”

那丫鬟应了一声，正欲离开，苏婠婠却忙阻止了她，而后静静道：“多谢娘娘，不必如此麻烦，婠婠并不想吹笛，还望娘娘恕罪。”

“你——”凌妃这回果真是怒了，却碍于郑贵妃在上，并不敢如从前那般造次，生生地将那口怨气给憋下去了，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歌妓出身，身为下贱之人，也敢到这大殿之中甩脸色！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苏婠婠也不理会，仍是笑得云淡风轻，转身望着郑贵妃，谦恭道：“还望贵妃娘娘恕民女不周之罪。”

郑贵妃眼里尽是疑惑，自然我们座下这群人也无一不疑惑的。凌妃千辛万苦，几乎是请过来的天下第一名艳，到了这引碧轩之中竟敢忤逆她的心意，说不吹笛便不吹了！不仅凌妃丢了人，郑贵妃脸上也没光。

“你说说看，为何竟不吹笛了？”许久，贵妃才抛下了这一句。

苏婠婠轻轻一笑，眉目微绽，像极了山野蓝天下摇曳生姿的风铃花，轻快明雅，缓缓道：“婠婠吹笛只为寻得有缘之人。前不久，婠婠识得了一位公子，也认定他是婠婠的心上人，只是那位公子并不肯娶，婠婠便将自己的玉笛便赠予了他。因此，婠婠才发誓，从此再不吹笛。”

我心里微微一惊，苏婠婠口中的这位公子不正是弈璟么！

原来弈璟竟是她心仪已久的人！然而却并不像弈璟口中说的，他想带苏婠婠进宫却被拒绝，而是弈璟不肯娶……

我只觉身子微微颤抖了两下，抬头时惊见众人眼眸中全是一色的诧异，后来我才意识到，郑贵妃、墨染她们所惊讶的同我并不一样，她们只是想不到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竟能在皇宫大殿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仿佛女儿家的心事只配放在心中、沉于水底，从不应当与他人说出口，然而苏婠婠这样一个奇女子，竟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竟有些隐隐为她担心，我心中是十分敬重她的，只是贵妃、凌妃又会怎样想？不明羞耻，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心里紧紧绷了一会，却听到席间女子欢笑的声音，“苏姐姐人这么美。你的心上人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了！只是这位公子竟不知珍惜，白白错过了你，真是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