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洒下来时微微有些凉意，我静静撑着下颔坐着，目光无意停滞在马樱树上那两朵已经闭合上的粉色小花，纤弱像毛绒的小蒲公英，只是太远，望得不甚清楚。与弈璟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吹弹可破的薄纱，侧眼望去，他静得如同一池秋水，面色清远如夜色，为过去的白昼绵延的灼烧铺上淡淡一层清凉。

恍惚想起，也是那么一个原本清澈微凉的夜晚，他弃下凌丞相，弃下凌妃，随我一同看宫灯长明，放天灯许愿，携手邀约于天地最高的地方。那时凭栏望月，也是弈璟静静陪在我身边。

只是今日酒醉微醺的，不是他，却是我。

“在想什么？”耳畔传来弈璟幽雅而轻松的声音，让我仿佛有那么一刻以为他刚刚悄然来到我身边的错觉。

“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香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我缓缓吟唱起韦庄的这首诗，继而轻叹道：“只是看到这马樱树，忽然便想起了。弈璟可曾听过娥皇女英的故事？”

“嗯？”弈璟语气中并未有奇，只是以一种高雅的姿态听我说下去，目光仍是清静如水，超脱而悠然。

我又换了个轻松的姿势坐着，双手撑着腮，娓娓道来：“大汉时《列女传·有虞二妃》中说道，‘有虞二妃，帝尧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娥皇和女英是帝尧的两个女儿，双双嫁与虞舜为妻。舜帝德才卓越，她二姐妹亦是善良美丽，相传舜帝晚年时，九嶷山一带发生战乱，舜帝去往南方巡视，不幸死在苍梧之野，葬在九嶷山上。娥皇、女英二人跋山涉水，往洞庭湘江去寻找夫君，才知夫君已死，她二人心中大恸，以涕挥竹，青竹之上泪迹斑斑，直使满山翠竹血色淋漓尽染，也有诗云，‘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云水间。当时血泪知多少？直到而今竹尚斑。’娥皇、女英泪尽而亡，而湘妃竹、斑竹的名字也因此被人所记住了。有人说娥皇女英二人的魂魄与夫君虞舜的魂魄合二为一，连枝而结为这合欢，以喻生死相许，至死不渝的爱情。”

说罢，不禁朝弈璟微微望了一眼，他淡淡笑着点头，道：“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似乎是钱起的诗，朕记得。璃儿——”

他亦转过身来看我，倏然而过的一缕寒兰香味又让我想起从前。他淡淡道：“你在怪朕没有管你？”

我微微一笑，只觉得曾经痛到惊涛骇浪的那一刻，如今也悄悄磨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有那么一瞬的痛楚来过，竟又这么安谧地流走了。这个故事完结了，也只有弈璟会想起来问这样一个问题，于是我又开始佩服他绝妙的领悟力了。

弈璟见我不语，又缓缓道：“朕要给母后一个台阶下。”

我心中一奇，不禁道：“这是为何？与太后有何相干？”

弈璟敛了敛嘴角的笑意，不禁正色，又道：“朕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写那样的话去暗讽母后，你也不晓得母后为何痛恨吕太后，其实这宫里也无几人晓得。母后的喜怒难言，若不是亲近太后，或在宫中多年的老人才知晓一两分。朕不知道陷害你的人是谁，母后也心知肚明不会是你，只是这一回是母后有意压一压你的气势。”

我别过脸去，没好气道：“我有何气势可言？”

弈璟轻轻一笑，悄悄从背后搂住我的肩，将我拢紧了一点，“你不知道你此时气焰正嚣张么？”

我心中兀自一笑，也不理会他，只拐了弯儿道：“青芜为我自首，是你的命令么？”

他缓缓道：“不是。”

我不禁“啊”了一声，我原以为青芜的自首是弈璟找了人为我顶罪，教太后信服才出此下策，正好铲除我身边异己之人，可为何竟非如此！

弈璟见我惊疑，旋即续道：“朕亦不知她为何要自首。只是若陷害你的人是她，朕想不到她为何前来自首。或者，并不是她。”

我心里猛然痛了一下，青芜，或许是为曾经做过伤害我的事情在赎罪吧。她不会那样狠，也不会那般绝情的……

“不过，你也不必把她想得太好。”弈璟的声音犹在耳畔悠然响起。

我狠狠用手臂推了他一下，啐道：“人都死了，你还这般污蔑她，她与你何愁何怨，你要这样对她。”

弈璟“嗤”的一笑，轻轻点了我额头一下，眼角微眯着淡淡笑意，道：“若如同你想的那般，捅了你一刀再给你上药的人，也是十分值得同情的了？孟璃月，你还是太单纯！”

我仍是倔强道：“总之，青芜是为我而死的，是我害了她！”

弈璟微微点了点头，道：“你非要这样想，也可以。”

“等等……”我似乎想起什么，心中忽又凹凸不平起来，急忙问他道：“你方才说过你要给太后一个台阶下，而陷害我的人并非青芜，难不成是太后故意陷害我，将我在掖庭关上几日，好让你娶那如花似玉又天真无邪的小妹妹么？”

弈璟轻笑，“聪明！”

“你——”我一个趔趄，恨不得从屋顶上跳下去。果然在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时，弈璟永远都没有一个正常男子应当持有的正常反应！

赵弈璟，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

弈璟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原本也不喜这样吵吵闹闹的女孩，就同你小时候一样，多一个朕的后宫岂不是鸡犬升天？只是又望见阿芷妹妹那般娇俏可爱，心地纯良，即便年岁大了她整整一轮，也只好遵从母后的旨意了。”

我气得牙痒，嗔道：“所以你只等到我人老珠黄时还可以拥红颜在怀，便可将我弃如敝履了！”

“也许吧。”弈璟笑得云淡风轻，对比此时张牙舞爪的我，便如同淡淡轻风拂过丛林中一头发了狂的野狮子……

嗯？我静下心一想，这个比喻仿佛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