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无数遍弈璟此时的模样，若是往日，他定然在莹黄却并不沉重的烛灯下，寻一个恰到好处的姿势，认真地批阅奏章。

烛光暗了，自有人剪，香炉灭了，自有人添。

崇明宫外，那位姓方的公公早已不在，只有几个面生的宫人候着。其中一个瘦弱的公公见我来了，只匆忙上前欠身施礼，形色亦有些焦急，道：“给，给，给宁婕妤请安。”

我略一迟疑，旋即又淡淡笑着，“君上可在？”

他脸上似有为难，眉头皱得不行，在半暗不暗的夜晚几乎横成一道，显得十分狼狈滑稽，忙不迭有些结巴道：“君上……君上他，他，君上此时……”

我恍若有些会意，淡淡道：“本宫来的不是时候。”

那小公公狠狠噎了一口气，瘦削的脸竟憋红了一大片，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心中暗自苦笑，若是从前青芜在此，定怒目厉声喝他道，娘娘问你话呢，还不好好答话！

而后是江明匆匆出来，望见我与那公公说话竟如此艰难，忙匆忙凑近来向那公公低声喝道：“你师父怎么教你的？同宁婕妤这样不会说话！可要了你脑袋！”

这小公公忙跪倒在地，懊恼着脸，又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我不禁被他那一副窘态逗乐，江明也是无奈，脸上亦有不忿，语气不由得有些凛冽，朝他道：“还不快去慎刑司领几个板子，明日也不用来了，休息几日去司闱司打打下手吧，笨手笨脚的！”

那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远了，我不禁一笑，向江明道：“没想到江伯训起人来竟也如此威风，阿珩从前竟不知。”

江明一时大笑，连忙拂手道：“奴才就是奴才，不过是碍着君上的面儿多几分狐假虎威罢了，倒教公主见笑了。”他顿一顿继续道：“刚拨过来的奴才不懂事，公主岂可同旁的宫里的娘娘比，只进来便可，从来不必通报的。”

我默默低了头，旋即闷红了脸，许久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害羞的人，沉吟良久才道：“君上在忙么？”

江明笑道：“奴才也不知，娘娘进去便晓得了。”

只觉许久不曾踏过这孤凉高敞之地，却不知何时移过来一株极高壮的马樱树，几朵漂浮在枝叶上幽淡却高傲的马缨花如薄云悠远，顺着马缨花横斜几枝，于是我也望见了弈璟一身宽大的紫袍立于树下，黑发如缎，宁静得仿佛世间再无一粒尘埃可以侵蚀这朵清雅澄澈的灵魂。

抬眸望见他背影时，仿佛心跳骤停，我竟不敢慢慢走近，恍若赤脚行走在一条无声的溪流边，脚底被石子划伤了，流出鲜红的血，却仍要安静地忍着走完这一段。

忽然想起十年前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玄夙哥哥在庭中练剑，而我寻了一块并不尖厉的石块坐着，独自撑着腮望着他，左手边不到一尺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是一碟刚出炉的栗子饼。每每玄夙哥哥累了，休息的时候，我便会捏一小块栗子饼给他，尽管他从来不会吃，我仍旧乐此不疲，最后那碟栗子饼还是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它来到世上唯一的使命。

也有几回，为了完成太傅布置的作业，我只能取上一叠厚厚的宣纸，趴在平坦的石凳上，一笔一划描摹出他练剑时的专注模样。太傅是教我太子哥哥从前的师父，只是太子哥哥去了赵国，父皇便将他分给我做师傅。太傅是一个刚过花甲之年却长者一副耄耋模样的三朝元老，据说父皇的功课也是他一手教的。每每想起他严词厉色的模样，我便不寒而栗。他教我琴棋书画，书读不好时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旋即到了父皇的耳中，父皇更会告诉母后。

太傅还会打手心，有一回不知犯了何错，他定要打我手心，我又哭又闹，无奈搬出了身份来压他，道：“我是父皇最宠爱的九公主！你敢碰我试试，父皇都不打我手心儿！”谁知他朗声大笑，继而向我喝道：“你父皇小时候也常被我打手心！他哼都不敢哼一声！”

后来我玄夙哥哥为了配合我的功课，常常放慢了使剑的速度，给我降低难度，于是一天下来，也能完完整整地画出一幅。

我问他可是喜欢我，他道，这几日使的玄女扫云剑恰好是以慢制快。

从回忆过往到回到今朝的瞬间，仿佛过了一个轮回的道场，在灌了满满一桶辣椒水之后更艰涩地说不出过往栗子饼的甜香。

弈璟似乎发现了我，或许原就晓得我已经到了，半个转身之后，淡淡向我道：“怎么不过来？”

“啊？”我微微一愣。

他淡淡撇我一眼，目光毫无波澜，却沉寂深邃得如同几千里外的星夜，“你就这么站着跟朕讲话？”

心里微微一动，这才缓缓走到他身后，身后不禁渗出一层冷汗，没由头蹙了蹙眉，来了一句：“璃儿不知往哪里坐，想来弈璟不也是站着的？”

他悠然转身凝视我许久，眼波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冷不防抓紧我手腕，一跃而起，脚底便如同踩着清云微风而上，转眼便到了紫霄殿的屋檐之上，坐在几千块明黄的琉璃瓦盖成的富丽房顶上，瞭望苍穹之时，那一轮半弯的苍白明月恍若也有了颜色。

我心里尚残留一丝冷冽的寒意，在这样高的地方，说是一点不害怕是假的，若不是此刻弈璟在身边，我也许会忍不住大喊几声。

弈璟微微正了正姿势，望我一眼道：“你如今愈发有了心机了。”

我猛地抬眼，不禁一讶。

弈璟微微抬眸，柔声道：“朕记得第一次在流心殿外见到你时，你正是这一身水绿的素纱禅衣。不过，你有这样的心机也无妨，朕喜欢。”

我浅淡一笑，心里却悠悠然打起小鼓，只能道：“不过是昨儿青烟收拾衣物时恰好望见了这一件，所以随手拿过来穿了。”

“哦？”他轻笑道：“昨日你不是醉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