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六岁时弈璟将要离开北夏的那个上元,我忘了许愿,而今命运将我们分隔十年之久,今年的上元之夕得了道人一首不好的诗,却因受重伤而机缘巧合想起了过往朝夕,也算值得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我淡淡莞尔,心中想起这晚向天灯许的愿,俯首拨弄琴弦又改了调子,换了一曲轻妙缓和的《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曲终了,弈璟淡淡一笑,目光皎洁如月,清透如水,良久道:“璃儿,朕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盈盈道:“有何事你问便是。”
弈璟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是似有似无的笑意,沉吟许久,才道:“璃儿当日是怎样来到赵国的?”
嘴角的笑倏然一僵,我心中猛然一阵惊惶,无奈手抖碰碎了桌角的茶杯,“啪嗒”清脆一声,瓷片碎了一地,锋利的碎片似一寸一寸在割伤我的心,一种难言的悲痛缕缕涌上心头,弈璟眼眸似乎陷进无边的黑暗,逼得我不能直视。
却是谁告诉了弈璟我的事情,是凌少乾,是雁西泠,还是别人?
我惘然一笑,此时再想这些,又有何用?
我也曾不住地叩问自己,北夏秀女皆是从宫中侍女选来,为何我却能自在地来赵国观玩?锦瑟若与我皆是北夏人,为何沦为歌妓对安南王芳心暗许?我只道爹爹和娘亲皆是北夏人,却未曾告诉弈璟他二人是如何死去的。而且,我从未在弈璟跟前提起过四爷和六爷……
我默然,到底我隐瞒了多少?仿佛我真的瞒了弈璟许多事情,而他都知道了么?
弈璟步步在向我走近,脸上的笑意渐渐褪成漠然的黯淡,冰冷到极致,忽的冷冷一笑,道:“怎么,璃儿不愿跟朕说说么?你在害怕什么!”
我惶然从木椅上站起,却见他步步紧逼,深邃浓烈的眸子仿佛要将人陷进去,近到咫尺的距离,弈璟猛然揽起我腰身,一手狠狠抬起我下颔,逼着我看他的眼睛,下颔生生的疼,我眼圈一红,却始终无力阻拦。
“你不是说朕是你的良人么?”弈璟声音冷厉,久久不肯放开我,他的手冰冷得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我的身子,使我动弹不得,“你告诉朕,明月楼是怎么回事?金玉坊是怎么回事?还有,陵桓王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朕!”
“弈璟……我……”下颔被弈璟的手紧紧掐着,我眼睁睁看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他手背上,顺着弈璟手背的纹路缓缓淌下,隔着弈璟冰冷的手,我也仿佛能觉知到它的滚烫的温度。
忽然感觉下颔微微放松开来,弈璟声音也有些悲痛的哑涩,“璃儿,你怎样说朕都信你……”
他缓缓将我放开,目光仍旧漠然狠厉,还有一丝冰冷与绝望。我慢慢弯下身,直至双膝跪在地上,眼睛渐渐模糊,湿润得再也望不见他深黑色龙腾云路锦袍上缕缕金线,只留下一团黯淡却晶莹的光色,晕开一身的悲怜。
“臣妾有罪……”我艰涩启唇,不尽凄楚。我进宫前的那些事情,原本只是一场错乱的意外,而今要我如何说出口?那些可笑的谎言终有一日会被揭穿,我却不曾想过会这样快。
老天爷,你未免太狠……
弈璟眸光如剑,缓缓抬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安静中夹杂着一丝紊乱的鼻息,“好一个宁婕妤。”
他在痛我,恼我,气我,甚至他在恨我,只是他的的确确对我失望了。我的无言和欺骗成了他心中最难抑的痛楚,这种痛,猝不及防,深不可测,却是只一点没入骨髓,便足可五脏俱损。
这样的痛,我又何尝不是?
我苦笑两声,似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旋即听到“啪”一声,弈璟拂袖,摔门而去,再不回头。
恍惚间听到似有人在哼唱着小曲儿,夜阑风静寄清琴,侬知君住驿边亭。亭外寒蝉孤鹤影,塘间鸳鸯戏白蘋。许君知侬明月心,君亦与侬诉衷情。花落帘栊掩香屏,清街绛檐暗烛荧。侬心悠悠君心应,愿君与侬不了情……
若是执手相看泪眼的无语凝噎,也许我此刻也不会这样心绞。只是无奈夜风不懂悲伤,更漏不懂寒凉,而今不懂以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刻,或许半个时辰。
青烟推门进来,见了我慌忙道:“娘娘怎么坐在地上了?夜里凉,娘娘快回床上睡去吧。”
我喃喃道:“青烟你去看看,天上可还有星子?”
青烟朝外头瞅了瞅,才将窗户严严实实关住了,蹲下身子便来扶我,柔声道:“此时星子少了许多。娘娘睡到床上去吧,地上这样凉,便是心里不好过,也莫要同肚子里的孩子过不去啊。”
我黯然一笑,肚子里的孩子?是啊,我与弈璟仿佛只有他了,我与弈璟也只有他了……
青烟怔怔望着我,欲言又止,只默默将我扶至床边。我眼中一涩,竟又怅然落下泪来,于是靠在青烟肩上啜泣。
青烟轻叹一声,良久才恳恳言道:“娘娘,青烟只准你可伤心这一晚上,明日定要拾掇好心情,莫要再动气,这样对孩子不好。娘娘……”
隐约又听见她道,星子散去了,明日还有,明日若没有,后日也还有,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是晴天,便总会有星子的……
只是这漫漫长路,还会有晴日么?
春日的气温本已趁着海棠花开上来了许多,却因几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浇灭了气氛。因着早晨天凉,雨水也下得赶,便是每日晨起去延禧宫请安一事也免了,于是只能足不出户,躲在窗前听雨。
偶然听到青芜在外头几声不耐的念叨:“这雨下得人心里烦,早间下,中午也下,夜里还是下,何时才是个头啊!”
我默默收起桌案上的玄聆韵,待琴盒放去红木大箱时,却猛然间瞥见了沉置箱底的那把玉箫。我恍惚想起一个紫薇花盛开的晚上,他一洞清箫引我而至,行迈靡靡,中心如醉,那晚的月色何尝不是莹亮如水?
花下几许柔情,三五日月痴迷箫声,比之十年辛苦缠绵思尽、宛转心伤又能如何?四爷啊,这一生定会有那许多佳人肯为你抽残茧、剥后蕉,肯为你听怨箫、饮残酒,只是那个人,必定不会是我。
午膳前外头雨下得更烈,青烟请了陈太医来瞧我,两人皆是湿漉漉着身子进来,即便有伞,身上也淋得没有一处干的。
陈太医忙为我把了脉也是一脸惆怅,眉头深锁问道:“胎像似乎有些不稳。宁婕妤近日可是心情不佳,容易抑郁消沉?”
我一愣,沉吟许久,淡淡道:“只是见不得连日阴雨,反倒影响了心情,倒也没有什么了。”
陈太医道:“婕妤从前身子就不好,如今有了身孕更要好好调养,切记动气、悲伤,需时时调整好情绪。母后心情极佳孩子也健康,若母亲不好,生下的孩子却也是容易抑郁的。”
我微笑道:“多谢太医,本宫明白了。”
见他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忍不住嗤笑道:“陈太医每每来到本宫这里,便总是这么一副抑郁的模样,不也是伤了自己的身子?”
他勉强一笑,叹道:“宁婕妤倒是会说笑。若是宁婕妤有何闪失,微臣便是有是个脑袋也保不住了。”
我淡淡笑着,不再言语。
陈太医又道:“近日连连落雨,娘娘切记要保暖,不可凉了身子。微臣再给娘娘开一副方子,每日睡前服用,可作安胎之用。”
我颔首道:“多谢太医。”
陈太医转身欲走,我忙唤道:“外头雨大,这会子恐怕出行不便,陈太医在殿中躲会雨吧。”
他忙摆了摆手道:“微臣不敢,微臣今儿晚上亲自把药煎好送来,这时辰火候都要紧紧盯着,微臣怕娘娘宫里的人累着,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微臣可担待不起啊!”
青芜出门去送陈太医,却听昕儿进来“扑哧”笑道:“也难怪陈太医这样仔细,娘娘如今是君上心尖上的人,一根头发都掉不得的。他自然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我冷冷望了她一眼,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昕儿似乎不明状况,吓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见我气着,刚想开口,却听青烟低声道:“你快下去吧。”
昕儿颤颤巍巍道了声“是”,匆忙下去了。
屋子里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打疏窗的声音,我竟忘了自己曾也是喜欢下雨的天气的,如今听着却是极其悲伤寂寥得像呜咽的箫声,时而滂沱地像沉闷凄凉的鼓声。总之,落下来的是脚底的凉,心底的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见君子,云胡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