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第五十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弈璟嘴角微微扬起,目若朗星,轻笑道:“今日这个人情,你日后再还吧,可莫要说朕欠着你什么了。”

我脸上不禁生出两朵红云,低低笑道:“这个自然,日后还了你便是。”

弈璟顺手从身边拿过来一个天灯,轻叹一声,道:“你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不知如今可也是喜欢得紧?”

我心中一悦,怎知他今日还备下了天灯!

他轻轻放开揽住我腰身的手,伸手点燃了天灯,待那天灯缓缓鼓起之时,弈璟微笑道:“有什么话想对你母后说的,如今可以说了,顺带着天灯上去诉与她听。只是今日匆忙,没来得及准备锦书,也不妨事的。”

我静静望他,这便是他曾经说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么?弈璟的心心念念,竟都是为我……

缓缓碰过燃起的天灯,我闭上双眸,在心中默默道:母后,你听到珩儿说话了么?此刻你与父皇可还安好?当年,你待父皇那样痴心,上穷其碧落,下追其黄泉,忘川河畔,奈何桥上,生死相随,那碗孟婆汤你断然是不肯喝的。若非如此,天上地下,便永世见不得父皇了。

母后不在,是爹爹和娘亲落梅姑姑将我抚养长大,阿珩如今过得很好。母后可还记得玄夙哥哥?玄夙哥哥惦念了我十年,寻了我六年,天涯地角有穷,只有相思无尽。命运轮回转,如今阿珩已嫁与他为妻,腹中也有了他的孩子。

阿珩爱玄夙哥哥,从十四年前那日初见便已情根深种。阿珩同母后一样,都是长情的人。然,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阿珩这一辈子,只爱玄夙哥哥一个人。愿苍天怜悯阿珩一片痴心,愿母后保佑,阿珩能与玄夙哥哥罗带同心、天长地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缓缓睁开眼时,天灯已悠悠然向天上飞去,恍惚间让我想起尚在静心苑的中秋之夜,我与紫曦也是偷偷绣了锦帕,纵天灯之所如,望浩瀚之星空。

当时明月在,我回头望弈璟时,嫣然一笑,心中万千潮起潮落须臾便化作波澜不惊。

我的那轮明月,如今还在。

待到城楼下点点灯火燃起,我不由一阵心惊,倒是弈璟悠然一笑道:“寻不着朕,这帮侍卫又心急了。”

弈璟替我系好披风,望见我神色不好,笑道:“害怕便闭上眼睛。”

自当日与张良人在万佛堂前高楼之上差点坠楼而亡,我便对城楼有一种未名的恐惧,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惊,也算不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百尺高楼一纵而下,这样的轻功是我从未见过的,更何况是亲身体验一次。只是有弈璟在身边,无论如何境地,我都不怕。

我暗暗发誓,日后我与弈璟的孩子,也要学好武功,最好是与他父皇一般高的武功,如此不论在何时,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了。

待到脚步由轻浮空中微微着地之时,我才缓缓睁开眼睛。却见莫甯风领着一帮羽林卫跪于御前,这位宫中第一侍卫长,掌管全城羽林卫的男子如今看上去亦是惊慌失色。江明匆匆忙忙跑过来,颤颤巍巍向着弈璟道:“君上究竟往何处去了,教奴才好找啊。”

弈璟淡淡道:“朕教你们担心了,都退下吧。”

莫甯风微微抬眸,望见我时眼眸微微掠过一丝讶异,旋即又恢复了冷峻淡然的神色,只道一声“微臣告退”,一身深黑长袍登时消失在夜里。

待人都去了,我才低低对江明一笑:“江伯,弈璟的武功你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世上极少有人能伤得了他,你是白担了这个心啊。”

江明勉强挤出一笑,道:“公主说的是。只是,君上毕竟是九五之尊,奴才跟了君上二十年,无论如何是要保护周全的,这是奴才的职责啊。”

弈璟淡淡抬眸,眼睛里似有笑意,倏然对我道:“时候不早了,朕带你回莹欢殿。”

我刚想应着,却见江明面有难色唤了一声“君上”,似有旁话却欲言又止。

“何事?”弈璟默默一问。

“那……凌妃娘娘还……还在玉华宫岚音殿等着您呢,您昨日可不是应允了她么?”江明结舌,眉头早已拧成一团,巴巴地望着弈璟。

的确,今日弈璟本该陪着凌珞惜的,只是我如今却成了尴尬之人。我迟疑了一下,微微笑道:“弈璟去岚音殿罢,这里离莹欢殿不远,璃儿自己回去便可。”

声音倒是如往常平静和缓,亦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酸涩,江明听了自是高兴,连声道:“宁婕妤是心疼奴才。”

我淡淡笑着,侧身径自欲走,却听弈璟在身后漠然道:“站住。”

我一愣,却听弈璟悠然冷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朕今日留在莹欢殿,你去回了凌妃,你知道怎么说。”

我嘴角一抿,弈璟便握着我的手离开,留江明一人在身后凌乱。他寻不到弈璟,这样火急火燎地过来想必也是遵从了凌妃的旨意,如今弈璟却又不去了,果真是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

又似觉不好,我低低在他身边怯道:“璃儿如今有了身孕,似乎不太方便,弈璟去凌妃处吧,莫要教江公公为难。”

弈璟目光一凛,深黑的眼眸中微微有寒意,仿佛一盆凉水将我从头浇至脚尖,旋即却又嗤笑道:“他若这点应付不来,如何在我身边服侍二十年?”

我虚惊一场,眉间落寞未散,便已知他心中湛然若素,这才笑道:“敢情这些年你都是应付过来的。且不说古今多少登徒子皆以自己不淫不色,而今帝王说出这番话,便是道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与那登徒子有何异?”

弈璟微微蹙眉,抱臂而立,略一思索,笑道:“登徒子未必好色的。宋玉曾言,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如此丑妇尚能交之以真心,这登徒子岂不是世间痴男儿?”

他顿了顿,笑问我道:“朕之容貌比之宋玉如何?”

我微笑答:“宋玉是悲情才子,弈璟是一世帝王,原是不好相较的,我也说不出个答案来。只是弈璟想说,这天下貌美女子,皆是若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而弈璟也从不置于心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是如此么?”

弈璟淡淡一笑:“你明白便好。”弈璟深黑色的衣袍以金线穿针绣着龙腾云间的图案,更显之长身玉立,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和俊彩飞扬的容貌,自是轻易便可教天下女子过目难忘。

第一次见面是在桃花飞红的秋千架上,我三岁,仍是孩提,而他十岁,我才到他腰间的高度。

如今我已过碧玉年华、破瓜之年,他亦二十有四。我似乎没长高多少,或许是弈璟身长,我拼死了也只能到他的脖颈。

如此便由他轻易将下颔蹭在我的额头,仿佛不费吹灰之力,身子已被他紧紧箍住,魅人的龙涎香悠悠拂过我鼻尖,一点一点渗透进我心里。

回到莹欢殿,我小心翼翼地从琴盒之中取出玄聆韵置于书案上,轻抚着它冰冷顺滑的琴身,这上面,曾留有母后的血泪,如今却是不可见了。只是我隐约能觉察到一丝母后的气息。

我动了动手指,拨下几个琴音,那样幽冷苍凉的曲调仿佛是母后的细语叮叮,我不禁一哂,默默叹了一口气。

弈璟静静坐下榻上,安若洒向一地的月光,许久道:“朕记得上次还是六弟弹过,璃儿可有弹过这把琴?”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还不曾弹过。闲置了这样久,我竟不曾这样认真看过它,却不知弈璟如何得到的这把琴?”

弈璟淡淡道:“这是你母后留下的东西,朕寻不到你时,才向你皇兄要了这把琴,仿佛你就在身边……当日你失去记忆,但终究这是你母后的东西,本该交给你的,只是你却不曾记起来。今日,璃儿为朕弹一曲如何?”

“好,璃儿第一首曲子便是为弈璟,如此也好……”我心中说不出的艰涩,原来心有忧色时最是不能弹古筝的,只是弈璟在此,我也算不上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了。

于是微微调整了音色,信手弹了一曲《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后一阕连连弹了四遍,哀怨之声充斥了整个莹欢殿,不料这一泄愤竟将心中大恸尽数去了。

昔人已去不可留,只盼新人长相守。抬眸时弈璟一双星目牢牢看着我,仿佛无尽无边的暗色夜空忽有星子闪烁,浓长的睫毛吞噬过一半的深邃落寞,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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