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弯,但清逸娴静,宁华若水,静静淌泻,极易醉人。
沁凉的夜风里,徐徐飘来桂花的香味,一地碎花密密匝匝只得隐约可见地上零星的银白。
宫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我极不喜欢,只盼自个安安静静待一会,如此而已。
望着这只玉箫,不由想起四爷来,自入宫后还未见过一面,想起那晚他曾问我,“世相迷离,我只问在你心里”,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了。想必,他也不想再听了罢。
我笑了笑,想着莫要辜负了这好端端的月色才好,我想起娘从前教的北夏曲子《棹歌引》,便拿起箫,细细地吹奏起来。
“闻君作舟江上隐,江上浮萍绕舟轻。
浮萍不知君曲引,唯侬恣意枕上听。
棹歌宛转盼君临,君未会意曲外音。
月上帘栊风意紧,君舟离去无人省。
水碧月明教我行,青嶂河桥无君影。
夜阑风静寄清琴,侬知君住驿边亭。
亭外寒蝉孤鹤影,塘间鸳鸯戏白蘋。
许君知侬明月心,君亦与侬诉衷情。
花落帘栊掩香屏,清街绛檐暗烛荧。
侬心悠悠君心应,愿君与侬不了情。”
静静地吹完这一曲,身后传来男子清朗的笑声,并鼓起掌来。我心里一惊,这男子来多久了?我竟毫无察觉。
我转头正对上他明净皙透的眼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如镌刻的模样,薄唇微呡,似有笑意,一袭淡银色锦袍在月下如水泻一般,长身玉立,风姿湛然。
未等我反应,他的鼻翼已探上我肩头,在我脖颈旁轻嗅,淡笑一声:“香雪兰的味道。”
我慌忙后退两步,张口便问:“你是何人?”
他见我气恼,笑道:“本王……在家排行老九。”
原来是九爷宣靖王,我心中虽不爽快,但碍于身份,只能向他微微施了一礼:“王爷金安。”
他刚想说话,我却接口道:“王爷……若无其他事,妾身便先回宫了。”
刚想离去,他却挡住我去路,四处瞅瞅,轻声道:“夜色已是如此幻妙,不想本王却见着了比之还要幻妙的美人——你刚刚吹奏的可是《棹歌引》?”
我冷笑一声,“王爷已偷听了那么久,自然是知道的,何故来此一问?”
他道:“你箫吹得不错。不过,这《棹歌引》在北夏家喻户晓,是女子爱慕情郎的曲子,此时此景——是不是不合时宜呢?”
“不知道,”我叹了一声道:“小时候娘教的,恰好想起来,便信口吹了。”
他淡淡笑道:“今日我陪皇兄下棋时,恰好碰到江明回来复旨,说你受了风寒,不宜侍寝,”他瞧着我道:“依美人今晚的兴致,看来不假。”
我本是托病不愿去崇明殿侍奉,听他一说心里更加忐忑,只暗暗骂了几声“登徒子、促狭鬼”方才解气!
“本王好像听到有人在骂我。”他随口道。
我气急,暗暗忍住气,道了声“妾身告退”便慌慌张张回了流心殿。只听到他在后面喊了两声,便没了动静,我也不问他如何反应,只管自己跑了回来。
坐在床榻时,想想也有些后悔,宣靖王毕竟是王爷,我一小小美人,说话竟如此没有分寸,他若将我有意欺瞒君上的事说了出去,我必定引得龙颜大怒,再无宁日。
不过,他若是说与君上听,便承认了今晚与我相会,他定然也脱不了干系……如此想来,倒也无事了,不过招惹到了这个魔王,今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不该来。
我叹了口气,把被子蒙头一盖,三千烦恼尽数去了。
次日正午,方从睡梦中醒来,早膳与午膳便一并用了。
青烟、青芜从旁不语,面色有些凝重,我笑问:“我睡到这会才起,怎么不叫醒我?你们……怎么了?”
青芜微微抬了头道:“君上说……不用叫您起来了。”
我惊得手里筷子“哐当”抖落一地,“啊?”
青芜颤颤巍巍地说:“君上说,美人起床后,便搬到……搬到静心苑去住,所以让您再多睡一会……”
我惊笑问:“君上来过了?静心苑是何处?”
“冷……冷宫……”
哐当!
搬到静心苑后的几日,我仍是想不通自己还未得宠便成为弃妃的缘由。
江明传旨时,说我“欺君罔上,行为不检”,是我隐瞒了拒绝侍寝的原因被君上知晓了,还是那晚碰到了宣靖王被有心人瞧见了去?想必两者皆有了。
我狐疑许久,这消息传得竟如此之快,怎么就被君上知道了呢?我尚未得宠,不会是其他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不会毫无缘由便来与我争锋相对,反讨得君上不欢喜。
如此看来,倒是宣靖王嫌疑最大了。定是我那日怠慢了他,他记恨于我,便将我隐瞒之事告知了君上,但宣靖王断然不会提及我与他相见之事,“行为不检”又从何说起?
我叹了口气,懒懒地站起,看着满屋清理不完的蛛网尘灰,只能自食其力,去别院外的小井中打水,回来擦洗。
青烟见我提着一大桶水回来,衣服湿了一片,看上去十分吃力,急忙过来想帮我,我把她撇在一边,豪声道:“让开!”
她一愣。
青芜端了几碗饭菜回来,沉声气道:“竟让美人吃这个!这帮奴才个个都是势利眼!”
我偷偷从柜子里取出一包东西,缓缓打开,青烟和青芜皆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桂花的味道。”
我颔首一笑:“今日就别吃那残羹冷炙了,给你们加餐。”
她们看着一大包喷香的桂花糕,已经垂涎欲滴,伸手拿了几块便吃了起来,青芜忽问道:“这桂花糕美人是从何处得来的?莫不是——”
我轻敲了她脑袋,嗔道:“想什么呢?今儿早紫曦送来的。”
青烟叹道:“如今沦落了,也只曦美人记得您。”
“紫曦与我一同进的宫,她年纪尚轻,还是小孩子脾性,与人好便真是与人好,从没有半点虚假。”
我苦笑道:“如今身在冷宫,我还祈望些什么。喜子和福子虽被调去了别的宫,不过幸好你们俩还在我身边。我想,你们会对我忠心的,对吗?”
她们齐声点头道:“奴婢今后跟定美人,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我点了点头,知道她们是不会背叛我的。
青烟在宫里待的时间久,性子温和沉稳,知道我的心思,待我也是事无巨细,而青芜虽然性急些,但伶牙俐齿,人也聪明,处处皆是为我着想的。
望着她们时,我常常会想起绿竹,那个小丫头倒是好久没见,也不知近日如何了。
我身居这冷宫,也不知今生可还有机会出去。女人,美貌,在这后宫里原是最不稀缺的东西。
况且,我是以北夏秀女的身份入宫的,不似其他妃嫔,再不济也皆有家世靠山在身后撑着,单冲这一点,君上也会留一些情面在。
而我,却只是孤身一人。四爷和六爷,想来也是寻不到契机为我说话的。
我从未想过帝君的宠爱,只盼在尘世间自在而居,不慕世间繁华婉转,只有这一人与我相濡以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果真很难么?
那个人,必定不是四爷。
漫漫长夜,枯等白头。
我苦笑,这便是我此生的命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