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秋不喜欢回忆往事,他总排斥这种心理活动,以及它引发的一系列让他不舒适的后果。
除了八年前那场偶遇。
八年前的沈怀秋只是沈府名不经传的三公子。
沈家虽说在苏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由于娘亲的早逝,怀秋与若素在沈府并没有多大的地位。偌大的沈府,属于兄妹的只有一间偏院,两个小厮,一个丫头。
沈家世代经商,传到沈父的手里虽说已经没有了前时的风光,但说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苏城商界,沈家还是占有一席之位。沈父不想生意就这么衰败下去,便想要从小训练儿子们掌管家业。沈府的几位公子除了儿时粗粗学了几个大字外,几乎从小就随着父亲东奔西走,交错于各种应酬间。
当然,除了怀秋。
沈府当时的女主人怕怀秋抢了自己儿子的主位,坚决不同意怀秋经商。沈父素来惧内,没法子只得答应。说到底,沈父对怀秋还是有愧疚的,几个儿子中,打心眼里看,他是最中意的是怀秋。可偏偏,他的母亲只是妾侍,又过的早……就这么思来想去,沈父最终决定送怀秋去书院念书。
将来实在不行,当个教书先生也可以勉强混个温饱吧……
苏城有三个极好的书院,师傅都是当朝有名的学者。沈父原想送怀秋到其中一所,偏偏此时女主人又不乐意。怀秋知道父亲的性格,也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便毫不挑剔的选了一所最便宜的书院。
那里只有一个姓侯的师傅,还是个穷酸秀才,满口的之乎者也,好酒好赌,名声不好的全城学术界都有所耳闻。而谁又能想到,大仓未来的尚书、太尉竟是被这么一个醒时三分醉的人给启蒙的呢。
怀秋整整在那个师傅那里念了五年的书。
第五年年末,那个脾气古怪的师傅将他赶出了小课堂,原因是他倾囊相授,如今已是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他的了。
怀秋十三岁出师,接着轻而易举的考取了秀才。沈母见怀秋读书也读出个所以然来,不免有点给刮目相看,便辟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子给了怀秋。怀秋拒绝,依旧与若素窝在那个偏僻的小院落。
怀秋十六岁,如问商界众人,可知沈府三公子沈珂?众人定会笑答:“沈府有三公子?我们怎么不晓得!”在商界他依旧是提不起来的小人物。但若问苏城学术界的人,可否知道沈珂?众师傅必定会心一笑,然后摸摸胡子道:“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国之栋梁啊!”
怀秋十六岁的那年年头,苏城忽然奇降大雪。自小生于南方的沈三公子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雪景,撇下小厮,独自一人去踏雪寻友。
能值得他雪夜探访的除了他的师傅再无其他。
侯师傅家住苏城最西边,若要走捷径的话,必定要经过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怀秋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便毫无顾忌的选了这条人烟稀少的路。
走了没多久,已经停了的雪,忽然又细细密密的下了起来。
肩头,眉眼雪花肆意的飘落。他也不去掸落它们,任由雪花飘落。经过的人见到他这幅样子,只是捂嘴而笑,不存在任何恶意。怀秋极其享受这样的感觉,一路走心情也是一路的舒畅。
行至破庙口,忽闻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怀秋从来都知晓,这个世道多的是“路有冻死骨”的事,可当他亲眼看到破庙口衣衫褴褛的孩子被冻的迷迷糊糊瑟瑟发抖时,终是于心不忍,停下了脚步。
无双此时已经被冻的没有了知觉。除了发抖,她连救命两字都喊不出来。
明明不想死,明明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却开不了口呢……娘啊,你在哪里,我好冷。
她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是都爱这样东想西想,她只觉得此刻,她已经深陷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没有寒冷,没有饥渴……
天堂就该是这样吧,温暖无比,触手便可摸到。
“姑娘?姑娘?”模模糊糊,远处似乎有人在叫她,她张开嘴,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声,心忽然急了起来,向声音的源头跑了几步,忽然被什么绊倒摔在云雾中,抬头,便看到一抹温柔的青色在她的眼前。
“姑娘?”无双呆呆的看着叫醒她的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只能发出残破的几个音节。“救……我……”
怀秋见她有了反应,紧皱的眉头微微打开,看来还有救!不容多想便一把抱起她:“小姑娘,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先暂时忍一忍,”那时,她十岁,抱在怀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重量。
无双将冻僵的脸深埋在那温暖的胸膛里,无意识的点点头。这是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给人带来温暖的除了大红的衣裳外还有温润的青衫。
怀秋依稀记得八年前,那个冻的全身僵硬的孩子迷迷糊糊的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口中喃喃:“救……我……”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乞儿,他虽怜悯,但从未有过其他的感觉。而这一次,他看着小姑娘瘦弱的脸庞,心竟然微微的发酸。
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她只是寻求温暖的往他怀里去依靠,轻轻的一钻,便钻进了他的心里
然后再也拔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