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年过。
长平二年一月末
帝都的积雪终于化去了一半,站在皇庭中,放眼望去朱红色的瓦片覆盖着薄薄的残雪,在太阳底下,异常耀眼。
青衣男子临廊而立,似乎要将这一切看尽。
“沈大人,切勿仔细看这雪,不留神可是会灼伤眼的。”大太监小心的打量着青色官服男子,然后缓声道:“圣上请大人到御书房。”
“是。”青衣男子略略一颔首,“劳驾公公带路。”抬头,与大太监探究的眼光碰了个正着。仿若习惯他人的注视,男子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平静的如一潭深水。
大太监一怔,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
他服侍了三代帝王,哪个新进的官员不对他点头哈腰?就连氏族子弟对他也要奉承几句,这个小小侍郎竟是如此不屑?可是见他态度进退得当,也不像狂妄之徒……许是不习惯这官场的逢场作戏吧。大太监甩过拂尘,面上客气道:“大人请。”心下却猜这般高洁的性子在这大染缸中能待多久……
御书房
年轻帝王翻阅着手中的文档,时不时用朱笔备注些什么,偶尔微微皱一皱眉,不过片刻又豁然开朗。这般反反复复好几次,一本书也看的七七八八了。忽听门外老太监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兵部侍郎沈珂到!”一抹浅笑自皇帝的嘴角晕开。
“沈爱卿,得臣如此,朕不甚欣慰。如今,四海升平,兵部却愈显疲软,朕命你为兵部尚书,为朕好好的整治兵马如何。”皇帝微笑看向他,琉璃色的眼珠倒影出略显他单薄的五官。轻描淡写间让一个清冷的男子登上了权力的高峰。
沈怀秋坐在马车内,手捧暖炉,细长的双眸轻阖着,一遍遍回想着皇帝的话,始终未发现不妥之处。许是皇帝登基两年,急着发展自己的力量罢了。而自己刚好身世清白,是最好的扶持对象。只是这般心急,是否会引起老臣们的不满呢。
小厮拉开车帘,见沈怀秋闭着眼半卧在榻上,以为是睡着了,便小声的将帘子落下让车夫放慢了速度。片刻后,只听车内传来隐约的咳嗽声,接着是新任尚书温和却又不拖沓的声音:“莫耽误了时辰。”
“是”,小椅子一惊,抓抓脑袋,奇怪,难道是假寐?看来以后得多多打听主子的习性,不然这第一天上岗让主子厌烦了可不好。不容小椅子多想,兵部就到了。
“主子,到了。”小椅子恭敬将车帘掀开,里面的人轻嗯了一声,便躬身而出。
沈怀秋站在马车上,掸了掸衣襟上的褶皱,看到匍匐在车边的小椅子,笑,“以后,马车上备一根矮凳就好。”说罢,轻轻一跃,下了车。
小椅子瞬间无法意识到主子的意思,直到传来老车夫的声音:“大人让你不必当肉凳,你这娃怎么愣得像木棍似得。”这才颤巍巍地抬头,而那一抹青色早已消失在大门前。
沈府后院
“小姐,这些都是您要的药材,您看看,还缺什么?”如意接过单子,上下核对一遍后点头颇为满意:“不错,你这孩子倒足够机灵,司棋领他去帐房,多给他二吊子钱。”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的又回过身,吩咐道:“以后每半月送药材到后院,都照这个单子,若要加什么我会通知你。”然后微提起裙摆,向踏春园走去。
那送药材的小子见女子离去,才木木得对司棋说:“小姐长的可真漂亮。”
“你这下作的东西,府里的小姐可由你胡乱说的。”司棋狠狠得瞪了小子一眼,然后又道:“她哪是什么小姐,她只不过是小姐身边的大丫头罢了。小姐岂会和你这小药童打交道。”
这丫头都生的如此貌美,那小姐必定是美的似仙子了吧。药童憨憨得对司棋笑了笑,小声讨饶:“姐姐,是我错了还不成吗?”司棋见他一副贼溜溜的样子,知其心中定有什么龌蹉的想法便不愿与他多说话,冷哼一声直径向帐房领去。
二月,虽是气温回转,可帝都依旧是一副肃杀景象,当然除了百花齐放的踏春园。
“小姐,药材我按您的吩咐分给了下园子里的丫头小厮,今日会将药全数煎好送到城西。那些孩童的药,我也会差手巧的小丫头掺枣泥做成丸子。”如意将清单放在书案上,见书案上罗列着各种医书,不禁摇摇头:“小姐,你昨夜又是看到二更才睡吧。”内侍传来一阵笑声,一个小丫头掀开珠帘,对着不苟言笑的如意娇嗔道:“如意姐姐可越来越像管家嬷嬷了。”“这也唠叨,那也唠叨,可不是嘛。”又一个丫头扶帘而出,与刚才的丫头一唱一和。
“你们两个死丫头,仗着小姐好伺候,越发没个形。”如意作势伸手要打,只听两个丫头淘气道:“如意姐姐莫生气,打了我们不碍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说闹嬉笑着向内室跑去。
“小姐,你若再不管管她们,指不定哪一天她们会爬到你的头上……”如意掀帘而入,扑面的便是阵阵药香。
室内摆放的极其简单。最里的是一张的青玉床,檀木珠子做的细帘把里面的景观遮挡得若隐若现。房子正中横着一把玉榻,竟也是青色的。只不过这青色间多了几天墨色的纹理,使这死物多了几分流动感。房子西边开了一扇圆窗,一套桌椅就着窗散乱的放着。再就是几株花草,放在青瓷盆中,竟也是没有什么规则的摆放在房间各处。
轻叹一声,视线转到玉榻上。此刻,玉榻上正歪着她的主子,兵部尚书沈珂唯一的胞妹——沈若素。
沈若素不是那种会令人感到惊艳的女子,修长的身体使她失了女子该有的娇小可人。略显消瘦的身材,让她少了当代女子追求的丰韵美。可若细细静下心,看她的五官,则会讶异,那张久居在庭院深处的贵族小姐的脸竟能给人一种宁静致远的悠然感。
细长的双眼与其兄沈珂如出一辙。这双眼长在男子的脸上多了几分明断,长在女子脸上却少了几分妩媚。与沈怀秋的清冷寂静深不可见不同的是,若素的双眸温婉而恬静。正是这么一双眼,你可以在那里听到流水,看到高山,以及缭绕在天边的白云。那种淡泊与其兄有着本质的不同。可偏偏这么一个淡如青莲一般的女子却爱及了那娇艳的牡丹。
踏春园中那姹紫嫣红的牡丹便是最好的证明。
沈若素曾有云:“牡丹,最为娇贵,却敢立于万丈红尘中,其气魄比那青莲不知高出了几倍。吾独爱牡丹,悦其姿,羡其节。”那时,若素七岁,苏城沈家毫不起眼的六小姐,在宾客满堂的宴会中,巧妙的躲开大夫人的明枪暗箭,施施然的起身,淡淡道:“绝代只西子,众芳唯牡丹。”恬静的眸子不急不缓的扫过宾客,随后欠了欠身:“若素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叔叔伯伯们继续畅饮,莫让若素坏了兴致。”笑容得当,眼神谦卑,无法挑剔。大夫人冷哼:“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若素依旧笑,视大夫人的冷嘲为无物,对沈父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而今,十一载飞逝过,苏城沈府的六小姐再也不用步步为营只为求个安宁,再也不用以退为进。沈若素,这三个字不再是嬷嬷口中怜悯的对象,而是帝都所有闺秀欲想结交的伴儿,是帝都所有男子梦寐求之的女子。
倦卧在榻上的若素微微起开眼睛,见如意一脸认真,便也摆起脸,轻斥道:“梅尔,还不赶快沏一壶好茶,让如意消消气?”如意见若素一派自然,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小姐,怎么连你也与这些丫头一起消遣我。”
若素从榻上下来,清瘦的模样让丫头们一阵心疼。她向如意迈了几步,忽心生不忍,便转身背对她:“如意,你何时笑颜开,我便何时让这两丫头乖乖的听你使唤。”如意微微一怔,垂眸低声:“小姐,你是知道的,无双没找到,我便一日不会心安。”两年了,几乎把整个帝国翻了个遍,可那个小丫头却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两年了,她到底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都无从得知。”
两年前,沈府女眷赴京途中,遭人埋伏,可谁也不曾想到,那贼人的目的不在金银,而是女眷!马车里,那个快乐的像只燕雀的姑娘在最危险的时刻义不容辞的将自己的衣衫与若素交换,然后躬身出了马车。后面的一切都收场的有些仓促,那贼人见无双如见天人,居然毫不恋战,带着无双便飞快撤离。至那以后,便再也寻不到关于无双的一丝讯息。而当时,为了保护沈家的安全,皇帝派的都是御林军里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没有一个能敌得过那些人。
无双,无双,那个流落在苏城的小乞儿,那个眉目惊艳的孩子,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那个危险时刻挺身而出的小女子……此刻又会在何方。
若素望向窗外,轻叹,“她若活着,必定会回来。”天色逐渐暗沉,清丽的面庞半藏在太阳的余晖下,静谧异常。半响,她才回过神,对梅尔吩咐道:“大哥快回来了,让厨子备菜吧。”
“是。”二丫头瞬时变得十分有礼,屈了屈膝,便无声退下。
若素抬手,捋了捋衣袖,忽的一蹙眉,好似想起什么,问:“明日是无双的生辰?”
“是。”如意将刚才的感情收拾干净,此刻又恢复了原先严肃的模样。
“让小厮多添几个粥棚,备些苏糕,明日随我去城西吧。”如意刚想开口阻拦,只听府外长长一声“主子回府”只好作罢。
“无双若是知道我们在她生辰时去城西救济那些灾民,她定会开心。”
若素见她欲言又止,心中趟过丝丝无可奈何,“如意尽可放心,如今哥哥贵为尚书,这帝都黑道白道都要买他几分薄面。”两年前的那场灾难真的在她心中无法抹去了么。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何时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更何况,这是帝都,不是乡野村郊,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边话音刚落,沈怀秋的贴身侍从小椅子刚好疾步来到踏春园前,粗粗喘着气,模样及其憨厚:“小姐,主子,让小姐上前厅用餐。”沈府上下都搞不懂,为什么寡言少语的主子会选一个性格毛躁的少年做为贴身侍从,恐怕这世上也只有沈若素了解了。那少年性格简单却又极其忠诚,最让哥哥喜欢的莫过与他身上透着的朴实,不经过一丝雕琢的言行贴近自然。在官场上,趟过污流浊沙,唯有那一片纯净能让他安静吧……
若素微笑着点头:“我这就去。”说完,瞧了瞧窗外,心中有了大概:“待会,若是有雨,便将大棚打开,莫让花儿受损。”如意欠身回道:“是。”然后又从门后拿了一把纸伞递于小椅子,吩咐再三后才放心送小姐出园。也许在如意眼中,只有踏春园是最安全的,而任何有危险的地方,作为小姐的若素都不应去涉及,以免造成挽不回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