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南风景正是美如丹青水墨,如诗如画。繁花映细柳,柳丝抚翠湖,湖面波光万缕尽温柔…
这仿若人间天堂的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会因为尘世中的那些相聚欢,离别苦而增减颜色。
秦午阳领着只有十来个人的小队伍沿着江南湖畔的绿堤上不紧不慢的前行…
他跨在马上,眼睛时不时的瞟一下他身侧的马车车帘,从马车外面并不能看出车子有多华丽,但那副帘子一看便知是上等的丝绸做成,颜色鲜艳,布质厚重,它随着马车的颠簸只轻微的颤动,轻风虽然锲而不舍的撩拨着,却始终没能掀起它的一角。
他无意识的轻轻叹了口气。自从那人上车之后再没发出一点的声响,他这样的寡言沉闷也牵连了整个队伍如同他一样寂静无声。
秦午阳多想透过这幅帘子看看里面的境况。他能明白此刻他有多少的悲哀疼痛郁积在胸口,他跟了他十年,害怕的从来不是他的伤痛有多深,而是他总是学不会将心里的苦闷如何发泄出来,只能像现在一样,把所有的伤和痛默默的深藏累积在心里,不言不语,如自虐一般偷偷的慢慢消化。这样的他虽是让秦午阳无比气结,却也让他手足无措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帮他,纠结不忍的心只能跟着他一起痛!
“午阳,行到何处了?”
马车中突然传来的询问声出乎秦午阳意料的平静,但不管怎样,他总归是说话了,这一点让秦午阳无限欣喜。
“回二爷的话,过了前面的江南湖不远就可以上官道了,上了官道行程就快了!”
“江南湖?”帘子被“唰”的一声掀开了。
秦午阳惊诧的看着他从车窗里探出的半个身子,眼睛里闪耀着不合时宜的惊喜光亮,他立马命令队伍停止了前行。
马车一停,龙诀迫不及待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到了柳丝浓密的湖边。
秦午阳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早就跳下马儿紧随其后。
只见他轻轻的撩起了挡住一半视线的柳条之后,轻声惊叹:“果真是桃花溪村!”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喜悦。
“午阳,你看!”
他抬手指着湖对面,一脸欣喜的回头看着秦午阳。
温柔的清风徐徐吹过,拂乱了柳丝与他的发,同时还有站在他后面那人的心弦。和煦的阳光透过柳树将斑驳跳跃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容与这扑闪不定如同精灵一般的光圈一起璀璨耀眼,相映争辉!
“那是桃花溪村!”
秦午阳轻踱至他的身侧,他便如同陷入某些美好的回忆之中,梦呓似的缓缓的为身边的人介绍起来。
“我曾在那里见过世间最美最灿烂最令人难忘的桃花胜景。”他默然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开心的事,突然掩住嘴唇“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秦午阳好奇且不解的盯着独自笑得开怀的龙诀,却没有问他为了什么,他想说的自然会说与他听,不想说的,秦午阳也不会多此一问。
“当时,穆月谣还建议等我老了之后可以去那里隐居!那时候,我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故意的问了她一句,你会来吗?”
“不知王妃是如何回答?”秦午阳终于忍不住问了他,那应该是在他找到他们之前所发生的,他果然还是很想知道他们俩的感情是怎样一步步升华的。
龙诀抿起的唇线向上勾了勾,摇了摇头,然后又微眯起眼睛眺望对面,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幽幽的说:“她当时犯起了傻,没有给我答案,可是那日,她满脸红霞的呆傻模样确实可爱得紧,让人难以忘怀!”
“二爷!”秦午阳犹豫了半天,终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您真不打算带王妃一起回去?”
龙诀无声点头,眼眸中有不舍却也有坚定,“我答应过她的!”
听了龙诀的话,秦午阳愁眉不展,又问:“皇上那里该如何交待?”
“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秦午阳情急之下竟忘了礼数,一再追问。
龙诀微眯起眼睛,举目遥望对面那个也许会让他终生艳羡的村落,轻轻呢喃:“我这辈子可能没有在那里生活的福气了。”他顿了一顿,终于将不舍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秦午阳面带微微笑容,说:“我可以跟他做交换!”
秦午阳愣怔了一下,心中瑟缩,却仍是迟疑的问他:“用什么换?”
“用他最想让我干的事来换!”龙诀说出此话,表情竟是一脸的决绝,他敛住眉接着说:“只要父皇肯放过穆月谣,我定当如他所愿勤于政事,关心朝堂。”
秦午阳已然料到,一时之间心中百般滋味陈杂,嘴唇蠕动却始终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龙诀最后一次放眼那让他无限留恋的桃花溪村,终于狠下决心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值得吗?”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秦午阳突兀的询问。
龙诀顿步却并未回身,“午阳,有朝一日,当你愿意为了某一个人而牺牲所有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再去问值不值得会有多可笑!”
秦午阳苦涩的笑,那里用得着有朝一日,这个道理他很早以前就明白。
“你爱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秦午阳早在心中确定了一百遍,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开口问他,或许是因为不死心,也或许是为了死心…
龙诀没有立刻回答他。他静静的伫立在那里,清风撩起了他的衣袍,也撩起了与穆月谣相处过的每一个片段的细节。她犯傻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笑眯眯的样子、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有耍赖撒泼的样子,那么鲜活灵动的表情一个个的在他眼前更替交错。
她给过的感动,快乐,甚至也有伤心和愤怒,一点一滴的在他心中慢慢沉淀,最后凝结成了什么龙诀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没有勇气承认,更没有胆量说出来,他害怕一旦说出了口就连自己也阻止不了那种‘就算是下地狱也想拽着她长相厮守’的可怕想法。
“胡扯!”
他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便匆匆上了马车。
秦午阳兀自叹了口气,紧了紧牙关,也跟着回到队伍中,跨上了坐骑却迟迟没有下达前进的命令。
车中的龙诀等了许久也不见走动,正想掀开车帘询问时,秦午阳倒是先开了口。
“二爷,我们被人拦住去路了!”
龙诀一听这活,满腹的疑惑,便掀开了车门帘子向前观看…
他只看一眼便瞬间变了脸色,怒气充斥满脸,额头青筋隐约可见。
不等他下车,拦路的人就已经驱马哒哒的走到了马车前,也是一脸气鼓鼓的看着他。
龙诀示意旁边的人为他打帘子,不动声色的隐起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直到突然又见到她的那一刻,龙诀才清清楚楚的认识到自己究竟陷得有多深,不过分开几个时辰而已,面对失而复见的她,他竟会高兴到如此地步!
虽然心中想着这些,但是龙诀面上的怒气却并未消减半分,厉声斥责道:“谁让你骑马的,你后背的伤口好了吗?”
他上下打量了她的一身行头,特别显眼的是她肩头的巨大包裹,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被穆月谣掉在王府院子里的大包袱,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不知道这次她又从万花楼顺了多少东西!
“你这是做什么?”他指了指她后背那个如同乌龟壳一般的大包袱没好气的问。
平时的穆月谣是极怕龙诀生气的,可是今日她完全没了惧意,却平添了许多迎怒而上的倔劲儿。
她的嘴撅得老高,怒目横视着龙诀,半天才气呼呼的说道:“你落东西了,我是来还你东西的。”说完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才卸下背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件白袍又将包袱系回背上之后,这才将那件衣袍送到龙诀面前。
“给你!”声音仍旧是气呼呼的。
龙诀缓缓从她手中接过白衣,表情慢慢柔和下来,抿唇笑了笑。这件袍子便是早上她与他挣抢的那一件,也是龙诀最喜爱的一件…
“这袍子…还是你给我买的!”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粗布白衣,轻轻的说。
穆月谣听着话,静静的看着他,也不接他的话。
她死也忘不了,那日,他换上这件袍子时脸上洋溢的笑容是何等的清澈灿烂!她如何不明白,他的笑有多浓,他对自由世界的渴望就有多深。
她又将目光移到他头顶纹丝不乱的发髻上,嘴角边无意识的勾起一抹笑,柔情倍至,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竟能用一根绸带绾出这样整齐好看的髻?
“你还落了一个东西,我也要一并还给你!”
龙诀抬起头,眼神不解,他来的时候除了换洗的衣衫就别无他物,走的时候除了穆月谣紧紧拽着的那件,其余的都收拾过来了,他是很肯定没有落下其它的。
“落了什么?”
“你的王妃---我!”穆月谣大声的喊着,同时将自己的胸脯拍得“邦邦”响,一脸的怒不可遏。
龙诀闻言色变,先前的温柔又消失不见,无比严肃坚定的给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穆月谣怒气更胜,冲着龙诀就嚷开了,“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王府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再说了,我们江湖中人是最最讲信义的,我当初答应过你要保护你一辈子,我说到就要做到,我才不是那种弃兄弟不顾的不仁不义,不诚不信之人!”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差一点被噎死,喘着气,歇了一会儿,语出惊人:“不管怎样,我都要对你负责!”
初听这句话,差点没让一直在旁边的秦午阳笑出声来。他抿了抿唇将笑意硬逼了回去,面上仍是寒若冰霜的冷酷模样。
龙诀被她惊人的言语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尴尬的瞟了四周一眼才轻轻舒一口气,还好,他府里的侍卫训练有素,并没有人忍不住偷笑。
他又转眼看着腮帮气得鼓鼓的穆月谣,无奈的继续劝说,“你记不记得,当初你嫁过来的时候我便答应过你要放你出府的,而且你自己也是欣然接受的。”
“情况不一样了嘛。”穆月谣有些情急,秀眉几乎拧在了一起,“那时候我们不认识,我进府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现在不同了,你我同甘共苦那么久,我早就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了,我怎么可能忍心让你一个人回去受罪,这次我是心甘情愿跟你回去的,就算什么也帮不了你,最起码可以…可以…”她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自己于他有利用价值的地方。
看她一幅愁眉苦脸,恨己不成钢的样子,龙诀内心尽管早已被她刚才的一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却还是忍不住抿唇笑开了,“说不出来了不是,我看你自己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嘛。”
穆月谣被龙诀这样一说实在是很不甘心,脱口胡诌道:“可以给你解闷!”话一出口,她自己又细细想了一下,不禁喜笑颜开,得意洋洋的觉得自己这一“利用价值”是当之无愧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会同意。”龙诀就用这样一句冷冰冰的拒绝轻而易举的浇灭了穆月谣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
“为什么?”穆月谣厉声问道,两只瞪着龙诀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不行就是不行,哪有许多为什么!”
穆月谣怒气冲冲的从马背上直接跳了下来,这一次她是真的气得不行了,怎么说她穆月谣也是一个女儿家,屁颠屁颠的追上来不说又厚着脸皮真情告白,甚至最后等于是死乞白赖的哀求了,可他居然就这样冷酷无情的说“不行”,真真是一丝余地不给,一点情面不留。
她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忍不住瘪了瘪嘴,横目瞪着龙诀的双眼慢慢泛红,很快就升起一层水雾,样子很是楚楚可怜。
龙诀见其状极是心疼,但此时此刻他又不能温柔相劝,只能忍住一切起伏,面上仍是波澜不兴。
穆月谣忍了再忍终究是没有忍住眼泪,且是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她索性放下一切颜面赌气的站在龙诀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饶是靖王府的侍卫训练再有素,纪律再严明,众人终是忍不住诧异着左右交替眼神。
秦午阳等了许久也不见龙诀有劝阻的意向,更不见穆月谣有停下来的趋势。看着哭得闭眼仰天长啸的穆月谣,秦午阳心中有些许的不忍,而且之前她替龙诀挡刀的事情他至今未曾道谢,秦午阳思来想去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帮她一帮。
可是,他刚想开口相助那个哭得甚是感天动地的某人,便只见某人如同被伐倒的树桩一般,“噗”的一声,直愣愣的栽倒在地,扬起尘土无数。
“穆月谣!”
这下,龙诀再不可能无动于衷了,急忙跳下马车,本想抱起已然昏迷的穆月谣,奈何贪财的某人背后那个硕大的包袱实在不是一般的沉。
秦午阳及时跳下马帮忙,待解下穆月谣肩上的包袱,二人这才看清让穆月谣昏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