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生到底有多远?
17、一生到底有多远?

付小叶白皙精致的脸庞对着我,眼睛闭着,长睫毛下是一排阴影。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独自微笑着。

实在是无法入睡,我轻轻起身,赤着脚下楼,从客厅的侧门一直走出去,经过游泳池,进了后花园。我没想到花园里这时竟然会有人,吓了好一跳,可是再定眼看过去,我马上看清楚那人是詹翔。

他背靠着一根大理石浮雕柱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星空。

我走过去叫他:“你也睡不着!”

他没有看我,只是安静地仰着头。幽暗的阴影中,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深渊般的孤单感让我觉得压抑,让我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在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中那样心痛得难以复加。

我在他对面的石柱上靠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望星空。

“你为什么会睡不着?”他突然问我。

“我常常这样,在整个城市都睡去的时候,突然变得特别清醒,然后就一个人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直到天亮。”我说。

“我也常常这样。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得这么彻底的人,这种感觉,真是让人绝望。”他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空旷而寂寥。

我望向他,说:“真是对不起。”

他终于把视线放到我身上。他问:“为什么要道歉?”

“我的到来似乎给你带来了不便。”

“你太多心了。”他摇头笑说,“我没有任何的不便,小叶开心就好。”

他的笑容使我这样心力交瘁的疼痛。我只好偏开头看着花园说:“这个花园很美。”

“如果你喜欢,以后欢迎你常来!”

“谢谢,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来。”

“虽然你是妹妹,但很多时候,你看起来更像是姐姐。”

我淡淡地笑说:“不要被我的外表蒙骗了,我的美好,我的懂事,还有我的智慧,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它们就像是我身上一件包装华美的演出服,闪闪发亮,刺人眼球,可是不能见光,灯光亮起,所有的假象都会原形毕露。”

他深深地看着我,说:“小叶是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固执的长不大的小孩,而你是穿越了冰冷执着追寻自己灵魂的小孩。”

他说得如此笃定,让我觉得我们果真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样子。

“不过,人常常就是这样无法看清自己,看不清那些最本质的东西。”他又说。

我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是最本质的东西?”

“自私,狭隘,卑劣,残忍,攻击性,掠夺性……动物身上的本性,就是人最本质的东西,只不过很少有人愿意承认罢了。”

“也包括你吗?”我反问。

“我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例外。”他自嘲地笑了。

我也笑了。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的笑容让人感觉特别温暖。”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赞美,可是我的心确实因为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起起落落。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丝毫破绽,“谢谢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付小叶。”

“其实她一回学校就会知道了,你瞒不住的。”

“起码,在这几天不让她烦心,养好了身体再说。”我说,“还有,你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被王一妃牵制,那些真的都没什么大不了,我不认为它能够影响到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在意的人或者事都不多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月光下,他的脸清冷而英俊。我知道,他就是我付小蝶的宿命,无可回避的带着毁灭性的宿命。

“你们怎么都没睡?”付小叶的人突然出现在花架下。幽凉的阴影下,她年轻的容颜脸上是如花般的笑容。

我们一齐望过去。

付小叶走过来温柔地问:“在聊些什么?”

詹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帮她把鬓角散落的头发理到耳后。他的动作非常轻柔,眼角是最温情的笑容。

我强迫自己收回不舍的目光,说:“没聊什么。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星期的周末,不如我们出去郊游。”付小叶突然这样提议。“就去你跟我提起过的那个山间木楼,好不好?”

没等我回答,詹翔先说话了:“也好,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家出去散散心是个好主意。小蝶,你看看想约谁一起去,就把他约上,我们星期六一早就出发。”

不容我拒绝,他就扶着付小叶的肩,说:“夜深露重,你看你的身子这么冰凉,走,我送你进去。”

“小蝶,一起进去。”

“不了,我想再待一会儿。”

“好吧,但不要待得过长,小心着凉!”

“知道了。”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然后在长椅上坐下来。微风吹过,有着微微的寒意。我抱着胳膊,望着夜空,眼泪这才放肆地流了下来。我想,在我还没有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的心因为他变成了一个上了锁的洞穴,里面全部是黑暗和潮湿,滋生着无数有毒的霉菌。但我绝不能让它们冲破封锁跑出来,我要让它们全部腐烂在里面,致死坚持沉默!

清晨,我在离开之前独自一人来到了后花园,鹅蛋黄般的阳光洒在草地上,那些纤长的草叶经过一夜的休憩,在现在看起来特别的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真希望我们人类可以做到它们那样,坚强得可以忽略一切的伤害和苦痛。

我轻轻走上去,在草丛中看到一朵淡黄色的雏菊。它在微风中努力地把纤弱的躯干往上挺,寻找着阳光和雨露的方向。瘦弱的它很轻易就震撼了我。我将它摘下,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太阳的方向去看那些透明的花瓣,然后我看到了后坡那片茂密的相思林。

我看得正入神,却听见詹翔在前厅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扬声答应了一声:“来了!”

我拿出一本笔记本,将那朵花压了进去,这才疾步走到了大门口。付小叶披着件薄外衣,半靠着门框,笑着叮嘱着什么。他点了点头,露出宠溺的微笑。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却被詹翔发现了。他冲我说:“时间不早了,快点。”

“噢。”我走过去。

“蝶子,今天晚饭想吃什么?”付小叶疼爱地拍拍我的头。

我摇头,说:“不,今天我得回家看看,一天一夜没有回去过,我必须回去了。”

“你……好吧!”付小叶笑着点点头说,“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我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只要你快乐,一辈子不回来也没有关系。”

“说什么傻话,那是我们的家,唯一的家,我怎么可能不回来。这世上我可以放弃很多的东西,唯独永远不会丢弃你,你明白吗?”

詹翔把头盔递到我眼前,说:“上车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

“我走了。”我跨上后座。

“拜!”她拉了拉外衣,叮嘱我,“好好读书。”

一直到看不见了她的身影,我才对詹翔说:“在她眼里,我似乎永远是那个十一岁,得了急性肺炎,差点死掉的小女孩。”

“你们都太爱对方,所以会为了对方的一丁点伤害而抓狂。”詹翔说得一针见血。

我细细咀嚼着他的话。他又说:“你们是真正的相亲相爱。”

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我能够听出当中的落寞和孤单。他跟我们一样,是缺乏爱的孩子,我和付小叶的幸运之处在于还拥有着彼此,而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

今天,王一妃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mp3,时而望着窗外发呆,时而趴在桌子上睡觉。期间她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心情就变得特别好,哼着调子,像只晕头转向的飞蛾那样旋转着回到座位上。

我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静。我取出笔记本慢慢地打开来,凝视着那朵已经被压扁的花。徐彬涵忽然在此时跑过来,趁人不备将一团纸匆匆地丢到我桌子上,然后飞快地跑走了,那速度快过被鬼追,让我瞠目结舌,自叹不如。

我摊开那张纸,见上面写着“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晚上见。”字条没有落款,更加弄得我一头雾水,我好像没有和任何人有过约定啊,难道是徐彬涵把人弄错了?再想想,依徐彬涵的小心谨慎,又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乌龙,那么是谁约了我晚上见面,约了我又不说地点,更荒唐的是连名字都不落上,这会不会太没诚意了。

我把字条撕碎了丢进垃圾桶,不想再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浪费时间。

一下自习,我就飞奔到公车站。刚想上车,书包带却被人死死拽住了。我回头,见子皓瞪着眼看我,气呼呼地说:“你怎么不守信用?”

“呃?什么意思?”我如坠雾里。

“我就怕你忘了,所以才专门让徐彬涵给你递了字条,你没看吗?”子皓满脸的委屈。

“什么,那字条是你写的!”我意外。

说话间,公车发动了,我连忙对子皓说:“快放手,车子要走了。”

“它走好了,与我们何干!”子皓干脆挥着手对司机大声喊:“师傅,您可以走了,已经没有人要乘车了。”

没想到司机看了我一眼,真的一轰油门,走掉了。我眼睁睁地望着公车绝尘而去,感到欲哭无泪。

“好了,现在车子走了,你是不是可以好好跟我谈谈放我鸽子的事情。”子皓好整以暇地说。

“我什么时候放你鸽子了?”我指指自己的鼻子,再指着公车远去的方向,火大地说:“明明是你害得我错过最后一班车,你还有理了。”

子皓比我更大声:“昨天晚上不是约好了我送你回去,你却丢下我一个人想溜,这不是放我鸽子是什么?”

这下我终于有点印象了,昨天晚上我上詹翔的车之前,好像是听到子皓说要送我回去,而且还说有东西要送给我。

子皓一直在盯着我看,这会儿说:“想起来了?看吧,究竟是我冤枉你,还是你失约在先?”

我理直气壮地瞪他,说:“我记得当时我并没有答应你,这样子应该不算我失约。”

“哟呵,”子皓狠狠地拍了我脑袋一下,说,“你还狡辩上了。”

我摸着被打得晕忽忽的脑袋,抗议:“我是没有跟你约好嘛,干什么这么凶。”

“你还说,这么重要的约定你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真是太伤我的心了。”子皓捂着心脏做出破碎的动作。

“你自己在这儿耍宝吧,我可不陪你了。”说完,我大踏步地朝前走。

子皓很快就蹬着脚踏车追上来,“上车吧,付小蝶同学。”

我嘻嘻笑着跳上他的车子,说:“钟子皓同学,你完蛋了。”

子皓头也不回地问:“钟子皓同学的什么完蛋了?”

“你已经中了本小姐的毒,不出五日,你就会毒发身亡,身形俱灭。”我在后座晃着腿,仰望着星空说。

“哗,那是什么毒,这么厉害?”钟子皓大笑着问。

“这种毒,江湖人称蝴蝶毒,中毒之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日人憔悴,两日人枯槁,三日经脉断,四日魂魄散,五日成白骨。这种病症除了我付小蝶本人之外,无人可医,无药可解。”我拍着手说。

“呵呵,那我岂不是非死不可?”

“非也非也,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以我付小蝶马首是瞻,我会一年给你一粒解药不让毒性发作,否则,必死无疑。”

子皓假意痛哭:“那我不是一辈子都要做你的仆人。”

“现在我给你十秒钟时间考虑,在这十秒钟之内,你后悔还来得及。”

“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我钟子皓以你付小蝶马首是瞻,心甘情愿做你一辈子的仆人。”子皓的声音隐含笑意,却又坚定不移。

我突然湿了眼眶。我把手拢在嘴边,向着天空大声喊:“从今天开始,钟子皓是付小蝶的奴仆,一辈子都是我付小蝶的仆人……”

子皓回头看了我一眼,也大声地喊:“钟子皓是付小蝶的仆人,一生一世的仆人……”

一生一世!什么是一生一世?这个词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来说,实在是遥不可及,无可触摸的。我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的一生一世会比别人的短很多很多,它可能会像我夹在扉页里的那朵小雏菊,正在盛放之时,却被命运之手无情采摘。

子皓把我带到上次的教堂之外,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别急,答案马上揭晓。”子皓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

我看着他转身跑进黑暗之中,然后那里传来淅沥哗啦的声音,不久,他出现在不远处的灯光下,微笑地望着我。

我看到,他身旁是一辆崭新的女士脚踏车,没等我开口,他先说话了:“怎么?不下来试一试?”

我雀跃地跳下去,说:“你去哪里弄来的?”

“什么话!说得我好像是个飞贼,专干打家劫舍的事情一样。”子皓不满地抗议。

“难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东西?”我突然明白过来。

子皓点头,说:“有了它,你就不必每天赶公车了。我们回家是同一个方向,顶多我每天多走一段路,把你送到家再折回来,来来回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的事情。”

我慌忙摇头,说:“这怎么可以,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一辆脚踏车而已,算得上什么贵重。”子皓说,“况且这不过是辆旧车,这个月我小姨换车了,所以我才和她要过来,重新上了漆,换了几个零件,看起来就和新的没什么两样了,没想到还真把你给骗了。”

“真的?”我不信。

“我骗你干嘛。”子皓鼓励我,“来,试一试,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需要弄一弄。”

听他这么讲,我才觉得没什么压力了。我骑上去,绕着教堂溜了几圈。子皓坐在石阶上吹捧我:“小蝶,你还真不是盖的,才教了你两次,你就骑得这样顺溜,才女不愧是才女!”

“哪有你这么吹捧人的,听起来就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和他斗嘴。

“既然是吹捧人,不让对方知道我是在吹捧他,那不是白白拍马屁了吗?”子皓自有他的歪理。

我知道理论不过他,便不再和他鬼扯。我一边骑着车子溜走,一边回头喊:“时间不早了。我们来比赛,谁最后到‘开心馄饨面馆’,谁就请客。”

“付小蝶,你耍诈!”子皓在后面不服气地喊。

我大笑着说:“再不抓紧时间赶上我,有人就要请吃馄饨咯!”

那天的馄饨自然是我请的。我们在面馆门口停好车,我故意大声叫:“钟子皓,你这个大笨蛋,准备好请客吧!”

说着,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店里冲。子皓紧跟在我后面,慢后一步。到了店门口,我突然一个急刹车,就变成了和子皓肩并肩,趁这个机会,我在他后背使劲一推,就把他推了进去。

“好了,现在你赢了,这顿馄饨面只能由我请了。”我在他身后拍着手说。

“不算,不算!”子皓不服气地说,“付小蝶,哪有你这样的。”

“得了吧,你就别在那里装腔作势了,你敢说刚才你没有在故意让着我?”我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哪有。”子皓气焰小了。

“没有?那你心虚什么?”我大咧咧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拔高了声音喊道:“老板,两碗馄饨面。”

老板从那个不大的小窗口探了下头,说:“马上就来。”

这家面馆是一家老面馆,他家的馄饨面特别的好吃,尤其是那碗汤,香浓爽口,令人回味无穷。第一次来这里是那个女人带我和付小叶来的,那时我五岁,才和桌子一般高。现在,我已经长大了,面馆爷爷也把店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很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模样,只有这碗汤还是那味道,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先喝了一大口汤,这才心满意足地说:“如果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跟这汤一样,永远不会改变该有多好。”

“这怎么可能。”子皓笑着说,“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我淡淡一笑,埋头吃面。

从面馆出来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那雨轻轻柔柔的落在梧桐树茂密的树叶上,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外婆哼的那些摇篮曲。我开心地伸展手臂,仰着脸,享受着雨丝落在脸上的快意。

后来我们在凉爽的细雨中,骑着车边玩边回家。路过一个很陡的斜坡时,子皓给我表演他的车技,只见他放开了双手,飞一样的往下冲,吓得我捂上眼睛尖声大叫,心跳几乎停止了。

直到子皓叫我的名字,我才敢慢慢地把手拿开。那一刻我看到在路灯的照耀下,所有斜飞的雨丝像是会发光的五彩银针,把天地装点得无比瑰丽神奇。这种感动,就像是当初我透过玻璃窗看到詹翔和付小叶的心情。看着看着,我突然就泪流满面。

子皓把我送到楼下,说:“很晚了,赶紧回去吧,要不明天该迟到了。”

“子皓,谢谢你。”我笑着说。

“为什么谢我。”

“谢谢你送我脚踏车,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送给我这样美好的一个夜晚。”

子皓突然显得有些窘,他抓了抓后脑的头发,笑了笑,说:“走了!”

“再见!”

“再见!”

子皓走出不远,我突然想起周末的郊游,我叫住他:“子皓。”

“怎么了?”子皓转头跟我开玩笑,“不会是怕黑不敢上楼吧!”

我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要告诉你,这星期我们去郊游,好不好?”

“好啊。”子皓开心地说,“明天晚上我们再好好计划。”

“好,那我上去了!”

我把脚踏车锁在楼道上,然后屏着呼吸轻轻地上楼。在黑暗的楼梯中,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刻意被我封存的吻,想起了那个吻了我的他沉默时的凌厉,微笑时的柔情。我停下来,靠在微凉的墙壁上,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黑暗,没有眼泪,只有脆弱无措的痛苦。

后来,我在日记里这样写:

我最亲爱的毛毛熊,我一直非常非常地努力,装作自己没有受过伤害,没有经历过创痛,像一朵初放的花蕾那样美好完整。但事实上,我是一枚外表光鲜,里面却早已腐烂的苹果,永远无法循着花开的方向找到遗落的春天。

——被冰封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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