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外婆的猝死
6、外婆的猝死

九月份的时候,校园里那几株高大的金桂树开花了,整个学校就像是浸在香气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是浓郁的香味。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它们星星点点地藏在浓密宽大的绿叶后面,不经意就看不见了,但那令人回味无穷的香气却无时不在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我常常在下课时,坐在树下看书,偶尔抬起头来,望着那些娇小的花朵愉快地微笑。

关于那天的事情,后来听付小叶说,詹家人非常生气,弄得动静很大。那以后,赵飞他们见到詹翔就跟老鼠见了猫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早该想到今时今日的结局。

开学前一天,付小叶曾经坐在窗台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蝶子,我在学校是以恶劣出名的,而你是未进校门,已闻其名的女状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给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压力,所以,我们在学校最好就装作不认识。”

“我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可以比外婆和付小叶来得重要。

“你不在乎,我在乎。”付小叶歪头靠在窗框上,望着寥寥的星空,“任何会给你造成伤害的因素,我们都要把它排除。”

付小叶就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她真的在校园里对我视而不见,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

金桂花谢的时候,付小叶和詹翔确定了关系。他们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翘课……

过不久,就听说他们被老师和领位找谈话,然后校方还通知双方家长第二天来学校。

晚上,付小叶趴在窗台上抽烟。我坐在书桌前说:“学校那边不是要求家长明天一定要去,可是外婆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外婆年纪大,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所以……”她深深吸了一口烟,隔半晌才说:“我对学校说的是那个女人办公室的电话。”

“那就是说,明天那个女人会去学校?”

“不知道。”她把烟头摁熄后,远远地丢出去,“我无所谓。”

“如果她不去,学校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叫他们自己去请那个女人,是他们要见她,并不是我。”付小叶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无论明天发生什么事,你必须视而不见听而未闻,只当没有那回事,上你的课,读你的书,不准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见我不做声,付小叶加重语气强调:“你听见没有!”

“为什么?”

付小叶突然显得有些烦躁:“不为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我憋着心里的气,低下头读英语单词,不再和她说话。

过不多久,她忽然又说:“隔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复读机,有了它,你学英语就方便多了。”

我赌气地说:“我不要。”

“你不要可以把它扔掉,不用告诉我。”付小叶语气比我横。

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是败下阵的那一个。

早上第二节课才下不久,楼下传来喧哗声。同学们都凑到窗口指指点点地往下看。听到付小叶的名字,我一直悬着的心像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敲了几下。我丢开书,跑到窗口,使劲扒开前面的人,挤了进去。

我看到付小叶被那个女人拽着双手往外拉,付小叶使劲地挣扎着,旁边站着许多人在围观。最后,付小叶把那个女人狠狠一推,将她推倒在花坛旁边。四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我转身就往教室外面跑,下楼梯的时候差点和一个老师撞在一起,我一边道歉,一边接着往下冲。等我跑到花坛边,付小叶她们已经不见了,我抬眼望去,正好看到她们一前一后地出了校门。

我顾不上别人的窃窃私语,直追上去,在大门外的梧桐树前终于赶上了她们。我听到那个女人在气急败坏地骂:“付小叶,你真是让我丢尽了脸!”

付小叶望着街对面,冷冷地说:“觉得丢脸的人是我!”

那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劈头就给了付小叶一下。我当时的热血全部涌上来,压不下去的怒火窜上心头。我跑过去,用身体把她撞得差点跌倒。我气焰腾腾地说:“这个世界上,唯有你们是最没有资格指责我们的。”

“你……你们……”她被我们气得全身发抖。

付小叶一步跨到我前面,昂着头问:“怎样,这会儿想到要教育我们了?早先你都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姜西云,别说你现在本来就不想当这个母亲,就是你想当,我们还不想要,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

付小叶的直呼其名把她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我嘲讽地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大人可以割舍,可以做出所有的决定,你们不要忘记,我们也是有思维的人,并不是一件你们可以随便摆放的家具,也可以做出选择和割舍。在我们的人生字典中,你们早已经被除名了。”

付小叶拽起我,说:“我们走。”

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绝伦,从愤怒到震惊,再到难过,最后变成了愧疚。

付小叶把我拉到大门口,从后面推我一把,说:“快回教室上课,你已经迟到了。”

我着急地问:“那你呢?”

“校长让我回家反省三天,我要找个地方去面壁思过了。”付小叶笑得非常吊儿郎当。

我不放心地嘱咐她:“无论什么事,你都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

“少婆婆妈妈的,上课去吧。”

我三步一回头地走进了学校,付小叶站在原地微笑着向我挥手,笑容里有着沧桑的甜美。

詹翔就在这时从里面跑出来。他直接跑到付小叶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向街对面跑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天,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议论付小叶他们的事情。午休时候,我在校园里转悠,甚至听到班主任和好几名女教师也在谈论付小叶,大人的世界八卦肯定是更丰富的,她们的言谈中涉及了很多关于姜西云的话题。她们时而添油加醋地边讲边笑,时而撇着嘴,眼神里全是不屑和嘲讽。

我躲在花丛后望着她们,觉得手脚冰凉,心痛如绞。我的妈妈能够带给我的居然就只有这样子的羞愧而已。

外婆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我估计是那个女人告诉她的。我以为外婆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反而出奇的平静。她只是问了我一句:“你姐姐呢?”

我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她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不能怪你姐姐,要怪,就怪你们那没有责任心的无良父母。”

说完,她就缓慢地转身回了屋。我放心不下,便悄悄摸到门边看着她。只见她把外公的照片很小心地取下来,用毛巾一再地擦拭着。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她一直在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最后,我看到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爬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流。

没有人能够想象我看到这一幕的感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无声地哭泣,白发苍苍,脊背佝偻,手掌颤抖,眼泪浑浊。那实在是震撼心灵的一幕,这天下再没有一种悲伤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我听到外婆开始念念有词,但是声音很轻,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略微往前凑了一点,然后凝神细听,终于听清她重复念着的只有三个字:“作孽啊……”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冲出家门,跑到楼前的空地上,大口地吸气,大口地呼气,企图止住奔涌而下的泪水。

我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凄惶,可是我对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天晚上,付小叶彻夜未归。前半夜我听到外婆屋里一直传来她的咳嗽声,我到她的门外问:“外婆,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了。明天还要上学,你快去睡觉。”

“哦!”

我怎么也没能想到,那竟然成为外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时候,心里总觉得如果当时我推开门,进去陪她,或许可以改变上天的心意,可以留住我最最亲爱的外婆。或者说即便留不住,也不会让外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离开,我可以握着她的手,在她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秒,告诉她我好爱她,付小叶好爱她,我们都好爱好爱她!这件事对我而言,是心里永远的痛,成年以后,我为此常常自责不已,可是我后悔一千次,懊恼一万次,都已经于事无补,我已经永远失去最疼爱我的外婆了。

我是清晨发现外婆与世长辞的。按照惯例,外婆会比我早起。她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做着琐碎的事情,如果到时我没有出门,她就会轻轻扣响门板,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叫我起床。

可是今天,等我猛地惊醒,看到初升太阳的红光照进屋子,马上意识到自己迟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听到外婆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腾”地坐起来,准备穿衣服,紧接着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的不寻常的味道。

我记得下半夜外婆的咳嗽声渐无,我以为是药物起了疗效,才放下心来睡去,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外面还是一片寂静?

“外婆!”我顾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外婆,你在哪里?”

我“嘭”地推开房门。我首先看到的是床旁边的玻璃碎片和外公的照片。然后,我看到了外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半睁着眼睛的脸正好面向我。她的嘴微张,似乎有话未能说出口。这个姿势早已经僵硬了,就像一蹲雕像那样冰凉而冷硬。

整套房子光线最好的房间是我和付小叶住的那间,外婆这一间历来光线有些昏暗。我望着外婆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开始全身发抖。我不是因为恐惧,最亲近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令人感到害怕。我只是因为已经哭不出来,喊不出声,已经无法做出除了发抖之外的任何事情。

我联系不到付小叶,况且我们还没有能力可以独当一面。我只好给那个女人打了电话。

我站在公用电话亭里面,把脸贴在被阳光照得微有热度的玻璃门,和电话那端的女人说话。

那个女人听到消息后,马上就哭了,哭声悲天跄地,天地动容。

我把话筒挂回去,无力地把头靠在门上,突然感到虚脱。我抬眼望着已经刺眼的阳光,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终于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我一面走一面流泪,感觉到一种无法呼吸的难受,仿佛掉进海里遭受了一个迎面而来的浪头,令人有窒息的痛苦。

我跪在外婆的床边,一直到那个女人带着一些男男女女进来。她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只是一直默默地掉眼泪。

一直到有人把她扶起来往外拉,劝慰她节哀,她才又哭又喊地抓着外婆枯瘦的手紧紧不放。

我看得出来她的伤心欲绝是真的。对她来说,这世上会真心疼爱她的人已经走了,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而我,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只感到心脏一抽一抽地疼。那以后,当我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我的心脏会这样似乎要休克那样的抽搐,症状很像心脏病发作。我曾经去看过医生,检查报告非常健康,可是我还是会在痛苦的时候感到心脏有急剧缩小那样的剧痛。于是我开始服用心脏病药,才微微有了缓解。我知道这样盲目服用药物会导致生命的危险,可明知会那样,我还是依赖上瘾,断不掉了。

付小蝶就是在这个时候跑进来的。她跑得很急,胸脯起伏不平。她在门口站住了,双手扶着门框,摇摇欲坠,脸色则苍白得几乎透明。

屋子里骤然静下来。那个女人站起来,抖着手指着付小叶。没等她开口,付小叶却突然冲上来,一把抓起她的头发,疯狂地扯着,嘴上激动地叫着:“你为什么要跟外婆讲那些,为什么?是你害死了外婆,都是你!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出去,出去,从外婆家里滚出去。”

那个女人抬手就给了付小叶两巴掌,“我怎么会教养出你这种女儿,我是你妈,你居然扯我头发叫我滚,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

付小叶怒目以视:“妈?你也配让我们叫你妈?当小蝶病得就快死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当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当外婆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天打雷劈,我怕什么天打雷劈。你这样的人都没被天打雷劈,都能够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我怕什么!”

“付小叶!”那个女人抬起手一巴掌又想甩下去。

付小叶不退反将脸迎上去,哭着喊:“打啊,你打啊,你最好是现在就打死我,我好和外婆一起走,免得她这一路上会孤孤单单。姜西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丢儿弃女,不顾老母,自私自利,没有人性。这就是你给我的教养。”

那个女人的手举在空中,终还是没有落下去。她别转脸,沉声说:“付小叶,你给我出去。”

我站起来,去拉付小叶,一下没拉动,我再拉,她终于跟着我离开了外婆的房间。

我一直把她拉到楼下,才放开手说:“你这个样子,外婆看到会更难过的。”

付小叶一屁股坐到地上,没应我,也不说一句话。

“你刚才那样做,别人会怎么看你。”我说,“打自己妈妈,在别人眼里,太恶劣,太不堪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就是恨她,如果她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外婆,外婆不会有事。我就是要她明白,这天下最恨她的人,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骨肉。”

“或者,她其实并不在乎呢。”我淡淡地说。

听到这句话,付小叶如遭电击般全身僵直,面部表情非常古怪。良久,她合上眼睛,躺了下去。

我看到有泪水不停地从她的眼角滴下来。我也坐下来,轻声说:“付小叶,你只伤害得到在乎你的人,那些不在乎你的人无所谓你怎样。而现在在乎你的人只剩下我一个,所以我会痛,会难过,会为你担心!”

那一刻开始,付小叶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出奇的安静,静静地守灵,静静地流泪,一直到外婆下葬回来,她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想着什么。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因为外婆的骤然离去倍受打击,可是也就是那一刻,才终于真正的长大,懂得并接受了许多以前觉得深不可测的东西。

晚上,人群散尽。那个女人叫住我:“小蝶,我们谈谈。”

我摇头,说:“我很累了,换个时间谈吧!”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间。推开房门,我看到付小叶坐在窗台上静静地抽烟。听到门响,她头也不回地说:“蝶子,我很想念外婆。”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说:“为了外婆,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外婆,我有多么爱她。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久,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都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蝶子,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胳膊上,很凉很凉。

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说:“可是,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次就好。我一定不会再这样子任性,我会跟你一样听话,好好读书,不会惹她生气!”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我哽咽着说。

“你是不是在心里怪我,让你失去了外婆?”

“我是很气很气你,可是我知道,你才是那个最不肯原谅你自己的人,所以你才会跟那个女人撕破脸地闹,这些我都懂!付小叶,我已经没有了外婆,绝不能够再失去你!”

她回转身来抱住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理智和勇气那样地发出尖利的嚎哭……

那个晚上,我们相拥痛哭。

那一次,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付小叶表现出脆弱和崩溃的一面。

那以后,付小叶整个人沉淀下来。除了和詹翔的恋情依旧之外,她和以前的生活完全说再见。她也没有再去推销啤酒,詹翔帮她在一家冰激凌店找了份工作,周末时候上全天班,工资马马虎虎。付小叶自己还找了份兼差,给人送报纸和牛奶,为了上课不迟到,她总是起得很早。

我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卖命地做这些,可是我更清楚的是这样下去,不是她的身体会拖垮,就是她的成绩更加回天乏力,最最关键的还是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个时候,单靠我们自己,要生活下去实在非常吃力,更不要说继续求学。

现实,逼着我们一次次地低头承认自己的软弱,然后又躲在我们的身后发出得意洋洋的冷笑嘲讽我们的妥协!很多时候,我真恨不得把这个世界撕碎,让它彻底地消失,不要像一个穿着名牌的妓女那样欺骗愚弄世人!

很多年后,我曾经把这句话说给晏秋翎听,她笑呵呵地望着我说:“怪不得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世人自愿的,明知道它是妓女,为什么还要上当受骗,心甘情愿地掏腰包!嫖了娼,然后再骂妓女不是人!才真是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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