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詹翔
3、詹翔

次日天近黑时,付小叶一声不响地出门去了。外婆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对我说:“小蝶,去看看你姐姐都干些什么。”

“我不要!”我继续埋头洗衣服。

“叫你去你就去。”外婆把我从小凳子上拉起来往门外推。

我抗议:“外婆!让姐姐知道了,她肯定会非常生气的。”

“叫你去你就去。你不去我就先生气了。”外婆拉下脸。

我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你总得让我洗个手吧!”

“动作快点,要不你就找不到她了。”

我磨磨蹭蹭地洗着手。外婆在外面大声叫:“是不是要我来帮你洗啊!”

“好啦!”我只好一边放下袖子一边出了门。

外婆不忘提醒我:“跟紧了。等以后出事,就来不及了。”

大人们就是喜欢这样大惊小怪,总喜欢用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神经质的触须伸到孩子们的世界中,一天到晚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总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

我以为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付小叶早就不见了人影,没想到她居然还站在巷子口的公车站牌下。我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上去:不跟,和外婆没法交代,她已经这么老了,我真不想看到外婆失望的眼神;跟吧,我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付小叶。

我正犹豫着,一辆公车靠站了,付小叶上了车,在前面的靠窗位置坐下来。我来不及看到底是几路车,赶紧趁司机不注意,从后面上了车,缩头缩脑地坐在后面。

一路上,我生怕付小叶会回过头来,那样她铁定看见我。好在她一直把头靠在玻璃窗上,不知想什么那么入神,到下车都没有发现我。

下车后,我跟着付小叶走了近五分钟的路程,看到她在一家迪高厅门口停住了脚步。

我抬起头,看到那两个闪亮的大字“无极”。我不禁对付小叶来这里的原因产生了好奇心。

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付小叶的身上,根本没有看清楚那个男孩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拽住了付小叶的手,付小叶挣扎着和他吵了起来。

我想付小叶遇到了麻烦,冲上去想帮助她。但我听到这样一句话:“付小叶,我不允许你这样自以为是。”

于是我明白这之间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侧身隐蔽在了一棵大树后面。缩短距离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詹翔,你放开我,放开我!”付小叶在气急败坏地叫。

“我不是叫你不要来这种地方,不管你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你!”男孩的声音非常有磁性。

“昨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感激你,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过问我的事情。”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付小叶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努力回想,她除了回来得晚一点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换过药没有?”

伤口!付小叶哪里受伤了?为什么会受伤?太多的问题一股脑涌上来,我几乎要忍不住跳出去问个究竟,但我咬牙忍住了,我不能让付小叶知道我在跟踪她。

“詹翔,你很鸡婆。”付小叶很努力想甩开他,“我再说一遍,你放开我,我上班的时间到了。”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被叫做詹翔的男生显然很固执,他蹲下去把付小叶的右腿裤脚撩上去,我才看到付小叶的腿上缠着纱布。我们朝夕相处,我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我不能不为此自责。

看得出来,那个詹翔嘴上很强硬,动作却非常轻柔。他慢慢放下裤子,站起来,用命令的口吻说:“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付小叶微仰着脸说。

“你必须去换药。”

“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小心!”詹翔突然把她的头往下一压,“哐当”!一个易拉罐盒子掉在地上。

付小叶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马上白了。

“快跑!”詹翔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跑。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詹翔的场景,我永远忘不了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到那样傻傻地站在那棵树下。后来的后来,那个叫做晏秋翎的女孩问我:“如果他长得很丑,或者说普通得丢进人群就认不出来的话,你会产生那种触电感吗?”

我回答:“我不知道!”

我很诚实,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一刻的触电感来自于他像漫画里的男主角那样俊美非凡的容颜,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只知道他回转身的一霎,是我人生改变的一秒。

詹翔拉着付小叶从我身旁飞速地跑过,我听到他在问她:“你行不行!”

付小叶回答得很坚定:“没问题!”

付小叶就在这时看到了我。她很讶异,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表示,她就跑远了。

紧跟着有十来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男孩,一边喊着一边追上去,有几个手里似乎还提着铁棍。

我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意识到付小叶有危险了。我撒腿就跟在后面跑。在奔跑中,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晰可闻。付小叶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对面。在混乱的喇叭声中,那些小地痞横闯马路冲过去了。我也想跟过去时,一辆白色的车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和去路,我只好退回到人行道上,点头哈腰地向司机道歉。等我再望过去,早已没有了他们的踪影,连那几个混混都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跟在他们的身后去追赶他们的脚步,寻找他们的踪迹。

我不甘心,在附近转了好几个来回。一直到脚已经酸痛到抽搐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很担心付小叶,不知道她有没有怎么样,可是又对此毫无办法,除了干着急,连她现在在哪里都无从知道。

我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我的人生早已所剩无几,我不能再让付小叶也离开我。我沮丧地坐在地上,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天黑了,幽蓝的夜空出现了冰凉而明亮的星光。我揉揉酸痛的脚踝,站起来回头看了“无极”的大招牌一眼,黯然地回了家。

外婆坐在客厅整理那些旧报刊,见我疲惫万分地进了家门,赶紧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跟丢了!”

“跟丢了?”外婆狐疑地盯着我看。

“真跟丢了。”我说,“走了好多路,把我累得半死,还是跟丢了。外婆,我要进屋休息了。”

躺在床上,我却毫无睡意。脑子里有太多关于付小叶的疑问需要解答。我干脆坐起来边看书边等着付小叶回来。

门被人推开。我抬眼看过去,是外婆。我就知道外婆没有那么好混过去,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外婆挨着我的床边坐下来,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小蝶啊!”

我把书放在被子上,认真地听着。无论外婆要说什么,因为我尊重她,所以我都会好好听。

外婆却没有说话,摸着我的头发,望着窗外的月光,逐渐红了眼眶。

许久,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外婆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死了,你和你姐姐要怎么办。所以,我命令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定要撑到你们长大,能够完完全全的独立起来,那时候,我死也瞑目了。”

“外婆!”我搂住外婆的脖子,把脸贴近她的脸颊,“你会长命百岁呢,你怎么会死!”

“傻丫头!”外婆拍拍我的头,说,“无论活几岁,外婆总有一天会死,再无法照顾你们。”

“不会,外婆会永远陪着我们,等我们赚钱了,带着你住别墅,吃海鲜,去环游世界。”

外婆含泪笑了:“那外婆不是成了真正的老不死。”

虽然我努力在笑,其实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悲伤。我痛恨失去,痛恨那种心爱被夺走的痛苦。

外婆接着说:“我最放心不下小叶,她太敏感,太激烈,虽然你是妹妹,但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我摇头,说:“外婆,我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付小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她很坚强,她其实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外婆点点头后问我:“今天你看到小叶是一个人吗?有没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比如男同学。”

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外婆也看到了那一幕,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大人们惯用的套话伎俩。我马上回答:“不是,她和两个女同学在一起。”

外婆明显松了口气:“这就好,我一直担心她早恋,被男同学占了便宜。”

欺骗了外婆,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可是我不认为她知道了能够有什么帮助。

“好了,睡吧!”外婆拍拍我的手,起身走了。

我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自从那天和外婆从银行回来,我就有了偶尔记日记的习惯。我的日记很零散,它是以对话的方式进行的,而我对话的对象就是付小叶床上那只特大号的毛毛熊玩具。

那只毛毛熊真的很大,站起来有一个六七岁那样的孩子高。是付小叶十岁生日的时候,那两个人送给她的,那天我们还去吃了必胜客的披萨,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样的日子早已不复存在,几乎被我们完全忘记,只有这个毛毛熊被永远地留了下来。我们都刻意不去提那些会刺痛我们的往事,但付小叶从来没有说过要丢弃这个毛毛熊。在不顺心的时候,她会狠狠地蹂躏它,最后再抱着它大哭一场。我总在想,如果这只毛毛熊是有知觉的,会不会因此感到疼痛和悲伤。

我盯着那只毛毛熊出了一会儿神,才捏起笔开始写:

毛毛熊,一个人的时候,我常想:天为什么要蓝得这般令人窒息,空洞洞的,像一个无底的吸盘。我仰望它的时候,常常沉溺得没有求救的机会,感觉自己不过是一片飘絮,就那样飘啊飘的,无边无际的蓝,无边无际的飘荡。

太多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还来不及悲伤,就得跟很多东西说再见,没能奔流而出的悲痛,就聚在身体内最隐秘的地方。我经常在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我的时候问自己:哪一天这所有囤积的哀伤,终会决堤而下,连我都没有办法阻挡,它将来势汹汹,无可收拾!

——渴望救赎的蝴蝶

我刚把日记写好,付小叶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她轻轻地把门关上,站在门后面望着我。

我把笔记本合起来,有些心虚地与她对视。

她靠着门,抱着胳臂问我:“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路过。”

“真的吗?”她扬了扬眉毛,继续盯着我。

“不然……”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以为我在跟踪你。”

“蝶子!”付小叶加重语气叫了我一声,说:“你知道吗?你实在不善于撒谎,当你说谎的时候,你的左眼皮会一直跳。”

“有吗?”我用手去摸左眼皮。

付小叶轻笑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脱鞋子。“是外婆叫你跟着我,看看我都在干些什么,对不对。”

“呃!”我讪讪地放下手。

“你都跟她说了?”

我马上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事实上,除了见到那个叫做詹翔的男生,还有你们被人追以外,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你就是让我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牵动了伤口,付小叶边抽冷气边小声地咒骂:“T***,那帮狗崽子,有机会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我走过去,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付小叶换好衣服,出去了。过不久,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进来。她把插销插上,然后在包里捣鼓了一会,拿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爬上窗台,点上火,很享受地吐着烟雾。

现在的付小叶做什么都不会再让我吃惊了。我看着她的脸在火星微弱的光线中忽明忽暗。小声问她:“你确定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这样的年纪,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明天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明天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全都是一个未知数。我们更多时候是生活在盲目的洪荒中。”付小叶望着远方很哲理地说。

我靠过去,坐到她的身旁。她偏头看看我,说:“其实我们都在想尽办法逃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不过,你比我聪明,知道最好的出路是好好读书,让自己顺理成章地逃离。”

“你也可以。”

付小叶摇摇头,笑了:“我试过,可是我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读书的能力。所以,蝶子,不要浪费上天给你的天赋。如果可以,将来我送你出国留学,去牛津,去剑桥,让那两个人知道,没有他们,我们还是可以活得这么牛B!”

我换了话题:“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那些瘪三想吃姑奶奶豆腐,跟他们打架时被碎酒瓶划伤的。”付小叶毫不在意地说。

“你在那个迪高厅工作?”

“专门推销啤酒,可以抽成,推销得越多越有赚头。”付小叶深深吸了一口以后,把烟头弹了出去。

“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太危险了。”

“管它呢,只要有钱赚就行。”付小叶退回屋里,拍拍屁股,准备上床睡觉。

“你有什么特别需要钱的地方吗?”

“没有。”

“那你不要命的赚钱是为什么?”

“让你上大学,供你将来留学啊!”付小叶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那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必须早做准备。外婆也越来越老,我是长孙女,理应照顾好她,分担她肩上的担子,让她不要再那么操劳。”

“付小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凭什么你一个人去承担。”我含着泪抗议。

“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懂了吗?”付小叶转给我一个屁股,说,“我是姐姐,我说了算!快睡觉去,啰啰嗦嗦地吵死人了。”

我不甘愿地回到床上躺下。付小叶的呼吸渐渐细不可闻,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试探性地问:“那今天那个男生是谁啊?”

付小叶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

我侧过身体,闭上眼睛正想睡,付小叶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叫詹翔,功课好,体育棒,几乎全校的女生都喜欢他。一开始我非常不喜欢他那副总是很臭屁的大少爷样子,看着就让人来气。后来发现他的心里和我们一样有着很深的伤口,才觉得他没那么碍眼和讨厌了。”

我再问:“他是不是喜欢你?”

“拜托!”付小叶失声笑了,“你这小脑袋瓜里会不会想象太丰富了。”

“但他看起来好像很关心你。”

“唔?”付小叶停下来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有吗?”

这一次换我没接腔。我感觉今天以后会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而这种改变是从那个叫做詹翔的男孩出现为起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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