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付小叶摸黑爬到了窗台上。她坐下来，两只脚晃在外面，把头伸出去看星星，直看得我心惊肉跳。一时之间我找不到自己的拖鞋，便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了付小叶的身旁。

正是深秋，寒意已浓。我趴在阳台上，问：“付小叶，你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她偏头向我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外，说：“你不害怕吗？这样子很容易掉下去的。”

“不会。”她很认真地说，“我还有一个你需要照顾，老天爷没那么容易带走我。”

我还是不放心，硬把她拖下来，“你这个样子，我会害怕。”

“好吧，那我就陪你一起站在这里。”她举起手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蝶子，你看，那是天蝎座，它在天秤座和射手座之间，是水相星座，这就是我的星座。”

“那我的呢？”我感兴趣地问。

“你的水瓶座是风相星座。在那里，看到没有？”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头凑过来，让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天空看。

秋夜的星空真是高远清朗，特别明亮，就像大滴大滴的眼泪。后来我看了有关的星座书，上面写道：天蝎座的孩子的心里十分复杂和难以理解，沉默寡言，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慢慢地积累着愿望和不满，并形成潜在的动荡不安因素。如果感到自己受到了中伤和轻视，就会产生铭心刻骨的不满情绪，致使她固步自封或不求上进，并且会一直持续到成年。

而水瓶座的女性说话和做事全凭自己的兴趣，她的感情和她的想象密切相关，实际上，她的心常常停滞在爱情上。一旦她发现了自己的爱，那么她会把自己全部的智慧，全部的真诚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自己所热爱的人。

就这些来说，我觉得这些分析星座的人很像手中拿着水晶球的巫师，轻轻易易就可以把别人当做青蛙一样解剖出来。

我们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四年。我初三就快毕业了，付小叶也即将升高三。正如星座书中所说：付小叶内心那种不满的情绪使得她非常叛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我经常见到付小叶和一些男男女女混迹在学校外面的酒吧里，涂着跟天空一样颜色的眼影，画着粗粗的眼线，抹着紫红色的口红和别人划拳，喝酒，抽烟，跳舞……做着正常人眼中坏学生所有会做的事情。但在家里，她会面目非常干净的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做家务，看很多很多的书，她最喜欢看的竟然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绝对没有耐心看完，很少会感兴趣的文学名著，她却可以一个人在周末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付小叶是在用反叛不羁的外表隐藏着那个真实的自己。她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和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是因为她比谁都更容易受到伤害。

而我，把所有的憎恨藏在那个看起来乖巧的外壳里面。我们都是内心有伤的问题小孩，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把自己锁起来不被人看见。不同的只是，她把反叛大胆的宣泄出来，我却把反叛暗埋心底，任它偷偷摸摸地长大。

暑假很快就到了，它为我的初中生活画上了句号。付小叶开始很晚很晚才回来，我经常在屋子里听到外婆边咳嗽边批评她的声音，有时甚至夹杂着外婆痛心的哭泣。

外婆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会让你的爸爸妈妈以为我没有好好管教你。”

每当这个时候，付小叶就会把目光投向窗外，眼里是不可妥协的恨意。

我从门缝里看着付小叶破碎的表情，心里无比冰凉。

付小叶说过，这个世上，她只爱两个人，就是外婆和我。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她一定要带着我们离开这个令人伤心和窒息的城市。

付小叶从来不会和外婆顶嘴。无论外婆有多生气，骂得有多厉害，她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可是那天她居然回了外婆一句：“不要跟我提起他们，这世上很多人可以指责我，管教我，唯独他们两个没有资格。他们要先管教的人是自己！”

外婆张着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良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进去睡觉吧，明天不要这么晚回来。”

那个我们叫做妈妈的女人和那个我们叫做爸爸的男人，起先会来看我们，提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零食和衣服，结果都被付小叶劈头盖脸地骂走了，渐渐地，他们也就不再来了。

自那以后，我们的对话里面，如果非得提起他们不可，就简称为：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

付小叶推门走进来，看到我站在门口，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为什么还不睡？”

“睡不着。”

她踢掉鞋子，套上拖鞋，准备去洗脚。我站在她的身后，小声说：“今天，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来了。”

她停下来问：“他们来干什么？”

“好像是外婆把他们叫过来的。”

“又是为了抚养权和抚养费的问题？”

我点点头。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他们一定是一副捧着烫手洋芋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外婆总是这样自讨苦吃！你先睡吧，我去和外婆谈。”

她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非常认真地对我说：“蝶子，你给我听好。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明白吗？你要敢跟我的成绩一样，看我不揭掉你一层皮。至于钱的问题，不用你操心。”

她踢踏踢踏地拖着鞋子朝外婆的房间走去。我把门敞开，听到她们的对话。

“外婆，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再找他们说什么抚养权的问题。我们的抚养权属于我们自己。至于钱，你不用担心，我有能力供蝶子上大学，我也会想办法养活你。”

“你才几岁，说什么大话！”外婆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学习，学习你懂吗？可是你看看自己的成绩，连高中能不能毕业都成问题。为什么你就不能和小蝶一样乖巧懂事，不让人操心。”

付小叶突然显得有些烦躁，“这不是重点！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反正以后你不要再叫他们过来这边，每一次都只是自寻烦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钱嘛！想办法挣就有了。再说，那钱就算他们肯给，我也不会要！该给的他们不给，那些钱能够买什么？是亲情温暖，还是快乐幸福，不，它们什么也买不到，哪怕只是一点安慰。”

说完，付小叶就转身回了房间。我连忙跳到床上，装出看书的样子。

但付小叶不吃这一套，她一眼就看出我刚才在偷听她们讲话。她瞟了我一眼，往床上一躺，床板发出“咯吱”的声音。然后她说：“外婆老了，我不想惹她生气，可是我一定会向她证明，没有那两个人，我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她把身体往里一侧，不再说话。

我床头的台灯发出白晃晃的光，把她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墙上。我放下书，问：“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罪不可恕？”

隔了好半晌，她才回答我：“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当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五年前，你发高烧那晚，我跑去找外婆，深夜的大街，没有一个人，只有满天的星星冰凉的照着我。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响，心里很害怕，害怕遇到可怕的东西或事情，害怕我会失去你。从那一刻开始，我发誓，永远都不要原谅他们。”

我看到她的身体有微微的轻颤。我下了床，摸到她的床上，从后面抱住她，流着泪说：“付小叶，真感谢上天让你在我的身边。”

她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很久才说：“你也无法原谅他们，不是吗？”

我的心很疼很疼。我知道付小叶也一定跟我一样。可是却没有人可以安慰我们的疼痛。我们拥有着彼此，可是我们还是无比的孤单，因为我们的心中始终空缺着两个最重要的角色，这种空缺，让我们的人生永远无法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