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晢身上的伤在杨仲宅中大致养好时,方旖旎将一个人带来了这里。
依旧是午夜时分,油壁车缓缓停在院门前,只是这回驾车的不再是胖胖矮矮的大福,而是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
他穿着黑色短打,带着的斗笠掩住了他的面容,将方旖旎扶下马车后,他摘下斗笠朝燕晢微微一笑,“公子。”
来者竟是左澪。
大半年不见,他在西南之地磨练后更添了几分沉稳,许是烛火太暗,他的肤色比从前深了许多,唇上蓄了一小撇胡须,眼眸倒是明亮如故。
“撇下西南的事务偷跑回来的?”燕晢揶揄。
左澪一拱手,“心念帝都,不敢多留西南。”
燕晢朝屋里扬了扬下颏,“进去说话。”
杨仲及杨茂极有眼色的去一旁忙碌。屋内燕晢与左澪、方旖旎对坐几案两侧,而甫一坐下,左澪却又跪下叩首,“请陛下恕罪。”
燕晢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你在西南,这儿凡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左澪复又叩首,“臣必誓死效忠陛下。”这才起身落座。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燕晢食指微屈,轻叩桌案,“你这匆匆一路自西南而来,帝都之外的局势可有眼见?”
左澪细细道:“西南那一带尚且安稳,毕竟距帝都尚远。蜀地乃武王封地,因武王起兵勤王,已然与帝都成对抗之势,只是武王素来有些手段,后方始终十分安稳。而江南、淮北那一带,臣虽未曾途经,但听闻已不大好了,诸路藩王起兵,一路兵马乱,百姓自然不堪其扰。边关诸将各据部众,大多是旁观之态,但亦也有部分卷入了此次动乱之后。至于京畿,已然是纷乱破碎了。”
燕晢浅浅颔首,“你而今回帝都,可有旁人知晓?”
左澪摇头,“除却心腹,任谁都还只当我仍在西南。”
这不知情的人,自然也包括了他的父亲。他一直闭口不谈这个人,却不能不谈,几番斟酌后,方旖旎先替他开了口,“以我妇人之见,争权夺位都需兵马,可咱们而今手中只有些死士,倒不如任帝都僭伪与城外诸王相斗,到时候再坐收渔翁利。”
左澪接过她的话头说了下去,“计虽好,却不易功成,且若放任他们相斗,岂不苦了京畿百姓。倒不如……”他以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盟”字。
“泉澈的意思是?”燕晢低头抿了口茶。
左澪无声做了个口型。
武、王。
武王燕曈,文宗做太子时的正妃卞氏所出,性狷介,长年镇守蜀地与蕃人交界的边疆,一手训练出的轻骑兵纵横山岭少有敌手。
若论辈分,正值壮年的武王倒算是燕晢的叔父。燕晢并未见过他,半是因他行事低调半是因血缘疏远之故。
不过眼下,也诚然只有一个燕曈尚值得一用了。
送走了左澪与方旖旎后,燕晢默默回了房,却并无睡意。
流泪仍在长眠。他躺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寒如霜雪,在燕晢的掌心渐渐有了暖意。
小窗漏一截月光,映出她如画眉眼。沉睡中的昤昽少了几分冷傲的戾气,温柔恬静的模样让燕晢有些心疼。
“你要是醒来就好了。”燕晢描着她黛青的眉,喃喃,“你要是醒来了, 我便带你离开这,再也,再也不回来,这皇帝爱谁做谁做,我真是倦了……”
次日燕晢又见到了故人。不是左澪,是艾桁。
当初燕晢与艾桁分道逃亡,再见到他,燕晢心底也有淡淡的感慨。
都活着,这很好。
“陛下。”待杨仲二人走远后,他含泪跪倒在地。
“你们都怎样了?”燕晢不与他说什么复位大计,只含笑扶起他。
艾桁垂首答道:“臣和贺公公,还有史子阳、萧决、周度活了下来,其余的,都死在路上了。我们一月前就到了靳阳,却并未听到陛下的消息。臣想,陛下怎么会轻易折在那些贼人手上,故而这一月,臣都在寻陛下。所幸终于找到了。”
“嗯。”燕晢点了点头,已是无言的赞许,低声问道:“你们而今落脚在何处?”
艾桁答:“在城郊那一带的农舍。”
燕晢沉吟片刻后道:“藩王围困帝都,城郊那一带怕是不安全,你们还是尽早搬来内城为妙。”
“是。臣很快会在这附近寻一处宅子,以便陛下差遣。”
“差遣……是啊,的确有事要吩咐你们做。”
“陛下请讲。”
燕晢却摆摆手,“日后再说。你们且留着命,我还需要你们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