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爆竹声喧哗，但凡有人烟的地方都覆上了艳红，红绸红灯红窗花，将冬日的素白冷寂打破，在冰天雪地中攒起些许暖意。人虽无力更改造化逆转冬春，但好歹能在寒夜中合家团聚，相互依偎。

是呀，合家团聚，除夕最大的意义便是在于合家团聚。

可合家团聚，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

如果那人已经死了，她的魂灵能不能在除夕这一夜感知亲友的思念，能不能再回到故园见挂念她的亲友最后一面？

除夕这一夜聂至绎捧着女儿入宫前绣的一方小小罗帕，戎马半生刚毅英武的骠骑将军竟红了眼眶。

“夫君，吃饭了……”他的妻子古氏站在门边唤他，怅然无力的嗓音，黯淡无神的目光。

“诶。”他应了一声，将罗帕小心翼翼叠好，方站起走出女儿生前的闺房，脚步有些虚浮，佝偻着背，仿佛短短几个月便老去了许多。

外头飘着鹅毛雪，纷飞零落，堆积在庭院与墨蓝的夜空互为映衬，亮得刺眼。

从前阿葶最喜欢下雪，她小时候总喜欢在庭院里堆雪人，手冻坏了也不怕……

他将目光从雪上收回，沿着游廊大步向前，今夜除夕，辞旧迎新，游廊每隔几步便挂着一只大大的红灯笼，在风中晃啊晃。

阿葶小时候顽皮，有一次见游廊上挂着的灯笼好看，缠着乳母将其摘下与她玩耍，结果险些点着了自己那身新裙子。

爆竹声忽然响起，不知是哪家在燃放，虽说隔得不算近，但那一声仍是真真切切吓到了神志恍惚的他。

对了，阿葶，阿葶是很怕爆竹响的，四五岁时，每每听到都要哭着往他怀里钻……

阿葶，阿葶，自阿葶死后，记忆里那个天真俏皮的女童就总会出现在他脑海里，怎么赶都赶不走，一寸一寸碾压着他的心，夜间入梦，他亦常会看见有人在他面前哭，说，爹，救我……

可他是个无用的爹，连自己的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救！

十余年父女情，到头来一朝尽，终不过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室沉默，他迈进大厅内，却听不见一星半点的欢声笑语。聂家人并不多，可往年这时齐聚，总是热闹的，何似今时今日这般冷清。

一家老小都围桌而坐，皆是一脸的寡欢。他看着这样的画面便觉着胸闷，却又不知为何而气，往哪撒气，只好无奈落座。

“你来得迟了。”沙哑苍凉的声音在他耳畔幽幽响起，说话的是他的老母狄氏。

他听得这话不犹心头一颤，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儿子的错，请母亲原谅。”

狄老夫人不理会她自顾自的往身旁一只空碗里夹菜，“阿葶啊，祖母的乖孙女儿，祖母知道你最喜欢吃鱼了，这道金线鱼肚是祖母亲手做的，你尝尝，尝尝……尝尝啊……”

多出来的座椅，多出来的瓷碗，只为怀念那个已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人。

狄老夫人吸了吸鼻子，一滴混浊的老泪淌下。

他喟叹，“母亲，节哀……”

而话未说完，又听得耳边一阵哭声，是他长子的儿子，他年仅四岁的小孙儿，“姑姑！长宏要姑姑！为什么今儿姑姑不在！”

他的母亲黄氏忙揽自己的儿子低声劝哄，“宏儿乖，宏儿听话姑姑就会来看宏儿了，姑姑嫁人了，总会有不便的。”

“骗人！姑姑说好的每年都会回来看我的，姑姑骗人！”

“姑姑没有骗宏儿，姑姑她，她只是……”说到这里黄氏再也接不下口，自己都不犹眼角发酸，匆匆掏了帕子拭泪。

聂葶善于为人处事，上至长辈下至仆役无不夸赞她欣赏她，就连外姓的嫂子都是打心眼里舍不得这个小姑子。

“我的女儿呀！”古氏也再忍不住，顾不得什么端庄持重嚎啕大哭。

聂至绎眉心蹙起，重重一拍桌子，“吵吵嚷嚷像什么话！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晦气！”他不可以失措，不可以悲伤，因为他是一家之主。

次子聂昊却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色微醺，大约曾借酒浇愁，“晦气？怕什么晦气，到来年朝野无聂家立足之地时，那才是真的晦气呢。”

“孽子你说什么！”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不肖子，此时不犹怒上加怒。

聂昊一反平日里对其父的畏惧，凄然冷笑，“小妹含冤而死，爹贵为骠骑将军都不敢为小妹讨回公道，可不是软弱么，我只怕来年，人人都敢欺我聂氏中人了。”

“你住口！”

“难道不是么？”聂昊虽行事荒唐，对幼妹却是极爱护的，竟不惜与父亲针锋相对，“小妹一向最是聪慧得体，怎么会去刺杀那个赵后，还纵火自焚——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必定是那赵后嫉妒小妹所以害了她，还、还让她死后担那样的污名！叫小妹如何能安息。”

他的正妻丁氏也在此时站起忙不迭颔首，“是啊，阿葶有昭君之貌，蔡琰之才，更兼班婕妤之贤，如此大好年华便莫名送了性命，委实可叹！我这做二嫂的，只要一想起我那苦命的小姑还躺在那凄凉的宫人冢便心痛如绞！”

“我、我可真想冲进宫中一刀结果了那赵皇后！”聂昊眸中杀气毕现。

聂至绎眯了眯眼，这样的念头……他不止有过一次了。在聂葶死讯传来时，他便恨不得将元昭殿付之一炬。

古氏哭得更凶，“可不是，我也恨不得杀了她呢！区区狐媚子竟敢害我的女儿，我可怜的葶儿啊……”

对啊，不过一个以色事人的狐媚女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杀了她……杀了她……用鲜血来偿还她女儿的命。

可心底却有个声音清醒理智的告诉他，绝不能以身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