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权.死灰燃
18权.死灰燃

当晨曦的第一束阳光冲破重重黑暗倾洒在宁天殿时,燕晢颤了颤睫,然后睁开了眼。夏初春暮时天亮得愈来愈早,透过鲛纱龙纹金帐可以看见窗外曚昽的日光。

还不到内侍来唤他起来早朝的时节,但他却丝毫没有什么睡意,昨夜分明睡得十分安稳,可他今朝醒来总觉得心头莫名慌乱,好像……好像有什么禁忌被触动了一般。他无意识将手按在心口,起身。

身旁并没有与他共枕的人,看来昤昽是醒的比他早了。他掀开帘帐,跣足一步步向外走去,昤昽就坐在屏风之后的圈椅上,面前红木桌上放着一只琉璃碗,碗里是一只灵活游动的小鱼。

燕晢轻手轻脚走近,一时有些迷惑。

昤昽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倦色——这样的神情是她甚少有的。

“阿晢。”她没有回头,声音沙哑。

“嗯,我在这。”他上前几步,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阿晢。”她仿佛是真的累了,腔调都是有气无力的,轻轻转身,没入了燕晢的怀中。

搂着她,燕晢觉心中似乎安定了些,但迷惑之情越发加重,“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昤昽这样神采黯淡。

昤昽不语,在他怀里轻轻合上了眼,像是陷入了沉睡。

晨风都似在这一刻静止,朝阳笼在他们身上,让人心生一种安详的错觉。这样的静谧燕晢不忍打断,他抱着她,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如果两个人能这样相拥到一同死去,那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天和元年初夏的那个清晨,尚只有十八岁的燕晢曾经在朝阳中微微眯起眼,如是想过。

地底的墓穴被剥夺了全部的光明,长眠于此地的,不论是人,是神,都注定永远也触不到晨起的阳光,永远,永远的被绝望笼盖。

这种纯粹的黑暗,能够将神都逼疯。

那埋葬在这里的人,会不会害怕呢?

也许不会吧。死去的魂灵可以沿着黄泉路一直走向冥世,渡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后便又是新的一世,留在这里,在神的身边静静腐烂的,只有前世的尸体,什么时候当骨骸都烂成一把灰了,那么这一世的痕迹也就彻底消失了。

师兄,师兄你也会忘了我,对不对——没有人可以看见,黑暗中那个本该死去的女子的哀泣,她怀抱着已经冰冷的躯体,眼泪从被撕裂开来的眼眶划落,模糊了脸上已然干涸的血瘕。

忘吧,忘吧,人与人总要分离,总要遗忘,不忘却,怎么有新的开始。只是下世,别再这么傻了……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素来是有闲情的,寻常农妇的辛劳她们自然不必亲尝,铁腕掌权独当一面又轮不到她们,于是她们大把的时光都只能消耗在无尽的闺怨之中,再以各色宴饮茶会来打发这不知何来不知何去的闺怨。

皇城的女子亦是如此,她们一个个都出身权贵,最熟悉帝都贵胄的生活——勾心斗角的生,并绚丽奢靡的活。

咸德宫临碧池,夏初已有新荷吐苞,夜风送来清香徐徐,莲叶亭亭摇曳,别有风雅。

今日她们聚首在贤妃丁渰云的咸德宫,美其名曰赏荷会,实则又是一场无趣的纸醉金迷。丁渰云是大司空丁湖的女儿,是出身丁氏世族的淑女。咸德宫的庭院布置的幽静别致,颇似文人墨客的园林,可那里所栽的每一株竹,每一朵兰,无一不是耗费百金的名品。

古琴竹笛声韵悠扬,她与几个妃嫔坐在小亭慢慢抿着并不十分醉人的淡酒,偶尔互相调笑几句;又有几个人一旁摆下方桌打马吊就,笑声肆意;还有几人倒真的是在赏莲,倚着白玉栏杆格外专注,目光中却尽是悲春伤秋。

日子么,便是耗在这样的悠闲之中。

“姐姐。”聂葶多饮了几杯,眼神有些迷糊,丁聂两家一文一武是几代的世交,而她们也算是多年好友,彼此以姐妹相称,“姐姐,这日子实在是烦闷呐……”她亲昵的倚在丁渰云身旁,宛如幼时那般声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丁渰云半是苦笑半是随意的戳了下她的额头,“我的好妹妹,莫非你还要学你阿爹上战场杀敌去?那样度日,想必不会烦闷了。”

聂葶幽幽叹道;“我谁也不想学,我就想学学一年前的我自己——那时才真是无忧无虑呢。”

丁渰云记起一年前的今日似乎是聂葶及笄,行过笄礼后这个丫头偷偷来找过她,她们俩并肩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满怀欢欣与期许的猜测着未来。及笄之后便可嫁人,在那个微风清凉的初夏夜,两个韶年少女谈及的最多的,不外乎就是自己未来的良人。

良人……一年后在皇城的奢华精致中,她们方知这两个字,这种人,可遇而不可求,于她们而言,大约是一世无缘了。丁渰云于是只能感慨:“我等不幸。”

坐于一旁的周缇默不作声,大口大口不顾仪态的灌酒,自上次她接近皇帝失败后便成为了六宫的笑柄,人也日渐消沉了下去。

“我听闻,陛下与皇后形影不离,近日里连上朝都是带着赵后的。”聂葶凉凉开口,像是一把匕首,直刺人心。

“果真?”

“自然。陛下让赵后坐于后方的屏风之后,有许多臣子都上书劝谏了,可陛下根本不听。”

首先勃然大怒的是丁渰云,她是自幼熟读女则最识礼也是最自矜身份的人,本就对昤昽鄙夷兼愤恨,而今更是如此,“可真是祸水!陛下是要重演武周之乱了么?”

“别的妃嫔亦纷纷附和,将一腔受冷落的怨愤都发泄到了对这个她们无可奈何的女人的咒骂上。

可谁又不是艳羡呢?褒姒祸国殃民是真,可凡是女子,总会希望有人怜惜自己,肯舍千金只为自己一笑。女人的心是很小很小的,有些女人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有个全心全意顾着自己的丈夫罢了。

聂葶思及此,自己都想冷笑,想喟叹。

不经意侧首,却发现了池塘畔一抹孤独的影。

那是梅婕妤,梅宜语。

聂葶一直觉得,在众多妃嫔里,梅宜语容貌算得上是出挑,家世又比不得旁人,或许是个好拉拢的。

于是她走到她身旁,佯作关切。

“妹妹站在这风口,可要小心着凉。”

许是她的问候太突兀了,梅宜语蓦地转过头来,面上还带着惊恐之色。

她有些尴尬,稍稍垂眼,自己却也愣住了。

她看见荷叶之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