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月感觉到了恐惧。

她十三岁拜入荒芜山，修行至今已有九百余载，什么样的山精鬼魅她没有见识过，可如今她竟感觉到了恐惧。尽管，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地底的世界是一片浓重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个地方瞎子和常人毫无区别，因为即便睁大了眼，也什么都看不见。这样的黑暗紧紧缠住了人的眼，置身其中的人甚至无法照明，用火折子也好，以法术引燃真火也好，都无法驱散这样的黑暗。平月做法让掌心跃起了一朵明亮的火焰，她分明可以感受到火的灼烫，可就是什么也看不到。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她瞎了，她在进入这古怪的地底那一瞬间就盲了双目。巨大的恐慌汹涌而来将她吞没，她失去了对身边危险的掌控，孤独站在陌生之地，“师兄……”这两个字下意识脱口而出，以最最凄惶无助的语调。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唤过平云了，她以为她已经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时时要师兄保护的小丫头。

“我在。”平云的声音响起的总是这样及时，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阿月，我一直在呢。”

一声“阿月”，仿佛是时光回溯，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乡野贫家女，因资质极佳而一跃成为荒芜山的弟子，师傅给她新取了道号，她喜滋滋的捧着新得的道袍回房，一路打量着荒芜山的景色，满眼都是好奇，不经意间那竹下会见如舞的少年便翩然闯进了她的眼里。她怔住，而后弯眼一笑，也不怕生，“你是我的师兄么？我是师傅新收的徒弟，师兄叫我‘阿月’好了。”最是干净的豆蔻年少，她粲然笑时，真的有一双如月牙般的眼。

“师兄……”她的手被他握着，心也就安定了，哽咽尚未出口，生生扭成了欢喜。

“阿月，别怕。”平云握紧了她，迟疑片刻后方道；“我……也看不见了。”他眼前是黑茫茫的一片，他不是不慌乱的，他猜，方才平月之所以那样失态，原因应当与他是一样的。

“那师兄，我们……”平月有些怕，但远比先前平静了许多，因为她始终相信，师兄是那个永远都会保护她的人。

“放心，我们并没有瞎。”平云拍拍她的手，“以我们二人的修为，应该没有什么人可以在瞬间刺伤我们的眼眸且让我们丝毫感觉不到痛楚。这……或许只是一个障术。”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破掉这个障术么？”

“不要。”平云沉默很久后给出的答案是一个否定词，“纵然将我们二人的修为叠加，或许都未必是施术者的对手。”

“赵后有那般厉害？”平月在黑暗中苍白了面容。

“不，不是赵后。”平云的目光忽然幽深，“这是道门的‘蔽日术’。”

唯有在三更天清冷的月下，皇城里的阁楼宫阙才会暂敛了灼灼夺目的奢华，陷入夜的沉静之中。

靳阳外城不设宵禁，任草市夜市通宵喧哗，每每入夜，酒肆乐坊不绝笑语欢歌，数不尽的人愿以醉生梦死来抵抗和麻痹心底的空乏。而这样世俗的热闹从不会属于皇城，白日里这还有钟鼓礼乐以掩孤寂，到了夜间，这些华美的殿堂便被死寂所笼盖，开始漫长的挣扎在夜幕死寂之中，只剩宫灯两三点风中摇摇晃晃，更鼓之声突兀悠长，惊醒枝上的雀。

就连居着帝后的宁天殿都逃不脱这样的静，在夜里，这座宏大的宫殿或许更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原本是不该如此的。帝王寝殿，应当有九九八十一盏蟠龙宫灯高悬，再从寝殿最内门至大门安排下重重宫人守夜，以便随时侍奉，更需侍卫千人，分三队，彻夜巡值保证帝王安危——天子么，自然是要众人拱卫的。

只是这一切的规矩自燕晢起便乱了套，这个我行我素的君王似乎真的全然不将礼法及诸臣非议放在眼里，任性妄为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他撤走了宫人及护卫，甚至不许在宁天殿点太亮的灯火，说是刺眼。

这对于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来说自然是危险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黑暗里究竟埋伏了多少把刀剑和蠢蠢欲动的眼睛。只有昤昽明白这是为什么，太多人守在外面，会让这个少年想起玉微阁，那里也是被重重包围的。

做了九年的噩梦实在太惨痛，怎么可能被轻易忘记，昤昽知道这样的感受，所以她纵容这样的任性，他只是想要睡得惬意一些而已，为什么不让他如愿，至于寻常人担忧的刺客——昤昽从来没有放在心里过。她相信只要有她在，就不会有哪个刺客能靠近燕晢。

但她今夜雀是异常的不安。枕边人睡得很沉她不想去打扰，可她的眼瞳却带着淡淡的暗金色，在黑暗里逡巡。

她无声无息将手按在了心脏位置，虽然这具躯壳里并没有这种东西，可她却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不安、兴奋、愤怒还有杀意混杂在一起，几乎将她的胸腔填满。

她想起潇然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起身，踩着月光一路向殿外行去，似有风乍起，吹起衣袂青丝舞动，每走一步衣装妆容便悄然变化，亵衣成了朱红广袖曳地裙，裙摆一丈有余，绣着大片暗金水纹，乌发有生命般自动盘结成复杂的高髻，珊瑚为冠，珍珠缀发，白贝密密串成步摇，叮叮当当响在髻后——她就像是皇，统御四海的皇。

身后有细微的声响，那个少年仍在梦中，却因她的离去而感到了不适，拢了拢她所在的那个位子，孤独的蜷缩起身子。

“我必会归来。”言落如珠玉，燕晢听不到这句话，这五字，昤昽自己都不知是说与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