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权.兄弟非棠棣
08权.兄弟非棠棣

一步、两步、三步……九步、十步……十四步、十五步……一步、两步、三步……十五步。无论怎么数,这个小小的庭院也只有十五步长宽而已。高墙遮蔽了太阳,投下浓深的阴影几乎将这个小小的庭院完全吞没。粉衣女童走在阴翳之下,精致的面容因笼在晦暗的光之中而十分阴森可怖。她沿着墙根一圈圈的走着,有如戏台上僵硬的傀儡。

她是雍熙公主,大应曾经最尊贵的公主——但那只是曾经罢了,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个娇蛮跋扈的雍熙公主,只剩燕姈,如今的左家三夫人,一个可悲的囚徒。

她穿着华美的锦缎罗裳,她仍冠着公主的名号,可她却再也没有了自由。这里是左府西北角的一个小庭院,砌着很高很高的石墙,一把沉重的门锁隔绝了她与外面的世界。她只能守着小小的楼阁,抬头看流云看飞雁,在极致的空乏之中消磨岁月,直至死去——或许没死之前她就会疯了。

这些日子里她总会想起燕晢,她的哥哥。真可笑啊,很久以前那个被囚孤宫的素衣少年含笑告诉她,他是她的哥哥,她怎么也不会信。现在她信了,他却根本没有将她当作妹妹。她今年也该有十一岁了,又长高了些,许多事理也渐渐明白了,那个曾被锁在玉微阁孤独长大的少年在若干年后将身为妹妹的她锁进左府庭院,不杀不赦,只是囚禁,大约是想报复。很多年前有一对男女害他沦为囚徒,而她身上恰好流着那两人的血。

不是不怨恨的,“燕晢”,她在梦里念出这两个字都会咬牙切齿,可有什么用呢?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帝王家从来没有什么亲情,不能恨对手狠,只能怨自己孱弱。她发誓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像燕晢一样挣脱桎梏,她一定会让那些将她送进这里的人下地狱。

很多年前的燕晢,大约也是如她这样吧。因为年幼所以无力反抗,可又在暗地里磨利爪牙。

已经被送进这里快一年了,那个被唤作雍熙公主的女孩真的已经死了,公主,这个身份让她得以无忧长大,可让她成长的,是她失去所有庇佑后所受的磨难。

她的父亲已死,母亲和她一样被囚生死不明,那么雍熙是否还存在便没有了意义。他们都不在了,她是谁的公主啊……

春风总是温柔多情,吹过小院时飞旋起地上枯叶,拂动女孩细碎柔软的发,风中夹杂着谁的歌声,是支旖旎的秦楼小曲。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响起,是送饭的人来了。

她木然走到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大门被打开,阳光冲开阴霾,铺一地的浅金——那是自由的颜色。她微微眯起眼,感受阳光在眼睫上跃动。

突然,她睁开了眼,撞开那些仆妇,疾步冲了出去。

在成亲那个噩梦之日,她就用这样的法子逃过很多次,可惜最后都失败了。

这次也不例外。

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趔趄之后阻住了脚步。那是一个高挑的男子,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容貌英俊,英俊之外又带着几分燕氏皇族独有的清贵。

这个男子本就流着燕姓的血,他是左肃思与文阴公主的长子左筹。文阴公主的父亲德宗与她的祖父神宗是同宗的兄弟,若论血亲,眼前这人还算是她的哥哥。“哥哥”,真是一个让人厌恶的称呼,可她却不能将自己的厌恶表露在脸上,因为她没有这个资格。

“哎唷,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左筹才去过勾栏酒肆,一身的脂粉酒气让燕姈作呕。他扶着她小小的肩仔细打量后笑道:“原来是三弟妹呀,好端端的乱跑什么呀。”

燕姈睁大了一双眼,澄澈柔弱,像是害怕极的模样。

“大哥别吓着她了。”又一人凉凉道,那是左府二公子左彦,与左筹一母同胞,容貌与之相似性情也是一样的纨绔,只是他的心思更加深沉更加缜密,“这可是弟媳呢。”

“嘁。”左筹并未意识到这是二弟的激将法,毫不顾忌的捏着燕姈洁白小巧的下颏,“一个锁在左家的犯人而已,你以为三郎会在意她?顶着左家三少夫人的名号又如何?你以为我会怕三郎吗?”他微醺的眼睛有些发亮,“不过这个真是个尤物,三郎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倒是糟践了。”左家大公子残忍荒淫,尤好女童的事京中人人皆知。

这帝都的权贵,锦衣华服遮掩下大多是龌龊。

左筹喜欢从贫家搜罗那些尚未开脸的幼女,品尝她们的干净稚嫩后便随意杀死或抛弃,可没有人敢说他半个不是,即便是他那贵为安国公孙女的正妻,都只能忍气吞声只求丈夫的暴虐不要波及到自己身上。

这些传闻燕姈自然也是听到过的,她噙着泪,不住的扭动挣扎。

那些仆人一个个垂首站在一旁,谁也不愿意冒着送命的危险试图阻止什么。

左彦含着微微浅笑看着这一切,他从小被人认为有行军领兵之才,原本兄弟三人中最受父亲喜欢看重的是他,谁知左澪却因为运气好成为了皇帝的伴读,由此取得了皇帝的信任,短短几月的时间风头大盛将他死死压了下去,这叫他如何甘心,若是自己这个大哥能够羞辱左澪的妻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能羞辱左澪让他心里可以痛快一些。

左筹愈发大胆放肆,手指顺着女孩下颏的弧线一路向上,摩挲着如玉的肌肤。

突然有人从他身后板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拽,将他带离了燕姈,力气之大,让他险些跌倒。

“三郎?”左筹即便是醉了,却也认出了眼前人正是自己异母的弟弟,不犹恨声道。

“看来大哥近来真的是愈发的闲了。”左筹曾是羽林郎右统领,可而今左澪做了老大领后,他自然被弟弟架空,成日里无所事事,“闲到有时间去花天酒地,烂醉到连礼义廉耻都忘了。”左澪语速不快声调平缓,却显然没有给左筹留反驳的机会,左家三兄弟自幼不和,所谓的兄友弟恭,那只是一层虚伪的假象罢了,暗地里早已撕破脸皮彼此斗得鲜血淋淋,“大哥若还记得伦理纲常就该知道何为君臣何为兄弟。冒犯陛下的姊妹可是为人臣该做的事?欺辱弟媳又是为人兄该做的事么?我看大哥真的是浑浑噩噩的时间太长,都忘了自己是人而非禽兽了,否则怎会连这些贩夫走卒都明白的事也不懂。”

他字字毒辣没有半分要给兄长留情面的意思,左筹被他气的浑身发颤恨不得举刀将其大卸八块。

好在左彦头脑还算清醒,知道如今的三弟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可以任他们使唤殴打的孩子,也不多说什么,扶着左筹闷声大步离开。他们是高贵的嫡子,公主的血脉,可他们在实力面前也不得不低头忍气。

左澪看着兄长有如受伤的狼一般互相搀扶着远去,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即看不出得意,也没有什么愧疚忽然他回眼,目光死死盯住了身后的燕姈。

昔日习惯发号施令的燕姈愣了一下,忙抹了把泪屈膝行了个万福,“多谢,多谢夫君……出手相救。”

左澪看着她,沉默了很久,这个女孩还不高,娇小纤弱,眼眸干净像是清水,“别一副楚楚无辜的模样。”他冷然开口,“你最好安分些待在院子里不要出来半步……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生死。”

“你是舍不得我死么?”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仰起头来提问的天真模样总让人忍不住怜爱,她蕴着泪的眼里光华破碎,像是星光,“还是,哥哥舍不得我死?”

哥哥,她用这两个字称呼那个可以主宰她命运的人。

“不,不是。”左澪扭头,挥挥手示意下人将她押下去重新囚禁,“我只是……”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话只能烂在心里。他只是不愿本就肮脏的左家再有什么丑闻传出,那两个恶心的兄长和他拥有一个相同的姓氏,他们还有用,在他的力量尚不足以脱离“左”这个家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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