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引.囚徒
02引.囚徒

燕晢并没有死。这也许要感谢他皇叔的仁慈,在成为了天子之后,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侄子活下去的权利。

燕晢的皇叔名浔,定王浔。双十之岁,少年英才。手握重兵镇守边疆。在他皇兄死讯传来时便伺机待发。在与先帝皇后许氏及大司马密谋之后,引兵入京,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结束了帝都的混乱,而后登基为帝,次年改元燮成。

我见过这个名声显赫的藩王。他的确是很年轻的,眉目间还残存着几分少年的青涩,可他行军作战时的狠绝凌厉,却让人胆寒。他诛杀了夺位宗室,肃清了朝堂,踩着鲜血走向了最高的位置。

而燕晢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怎么斗得过他?

好在燕浔还算仁慈,或者说,要顾忌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又或者,是燕晢体内还流着许皇后的血,许皇后拥立燕浔登基,却终究狠不下心来杀自己的儿子第二次。所以她恳求燕浔留下燕晢的命。

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二日,燕晢被封作了韩王。宫人面无表情的簇拥过来,将他领到了皇宫最西头的玉微阁。

玉微阁是处破败寂寥的宫室。这里从前住的都是失宠失势的妃嫔,而今,这里却是韩王殿下的囚笼。

燕晢一直是木然的。就如同我在宗庙看见他时那样,像个傀儡,由人牵引着前行,不会反抗也不会哀伤。

可在木门被重重合上后,在铜锁链被清脆叩上后,我看见了这孩子的崩溃。他急急奔过去,死命捶门。没有哭喊吵闹,就仿佛疯了一般想要把门砸开。

那扇门于他而言,就如一把刀,将过往的悲欢,未来的光明,悉数斩断。那样的痛我曾品尝过,失去自由,就像是将一枚长针一寸一寸钉入骨头。

“你这样做除了发泄一个囚徒的不甘,还有别的意义么?”我飘到他身边,笑得若无其事。

他停下,被粗糙木门刮破的手有鲜血涓涓淌下,“又是你。”

“你该庆幸,是我。”我试着让他的伤口愈合。

也许是我的灵力过于阴寒,他颤抖了一下,眸子却转瞬一亮,“姐姐,你能救我出去吗?”

“不能。”我回答的直截了当。

然后那双眼睛又在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笑。果然有些表情才像个孩子嘛。

“你想要出去,可出去有什么好的呢。你出去,你能去哪,做什么,这天下可容得下你?”我问他,有些不怀好意。

他语塞。纵然只有七岁,皇家的孩子也能轻易明白自己所处的是什么位子。

“成王败寇,小子,没别的好说了。”我分外和蔼的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又穿了过去,“要怨就怨你太嫩了吧,毕竟你皇叔的年纪摆那不是?”

燕晢有没有平下心来我不知道,但总之这孩子还是在玉微阁混起了日子,也没哭没闹,十分乖巧的小孩啊。

其实皇帝还算个不错的叔叔了,至少燕晢在玉微阁饿不死冻不死,还有几个宫人伺候。但我一度怀疑那几个宫人是哑巴,因为我很少见他们说过话,每个人神情都是冰冷的,各做各的事,服侍好燕晢后就会默默离去。燕晢也不搭理他们,比起那些活人,他更喜欢同我这个女鬼说话,弄的那些宫人每每撞见都面有惊恐之色,然后私下里议论韩王殿下是不是已经疯了。

我将宫人的话告诉他,他没有笑,说:“也许我真的会疯的。”这时他已八岁,被囚入玉微阁足足一年,也许他会被一直囚禁下去,直到他老死在这里。

我知道他最恐惧的是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死不算什么,也许死了还能像我一样逍遥的到处乱飘。最可怕的,是没有希望,在绝望中慢慢虚度年华。没有未来,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关切,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我这抹魂,他什么都没有。

陡然间感觉到我的存在意义重大。

不过我呢,我在地底埋了六十多年,如这般寂寥绝望的日子我熬了六十年,我的心,又扭成了什么样子?我不敢去看,不敢去猜。

玉微阁像是与世隔绝,或者说,被抛弃的一块小小天地,高墙将天穹切成固定的一片,流云和鸿雁不会停留;这里的阁楼很老了,古旧的气息,腐烂而苍凉;庭院中有一口井,很幽深,向下望去是一片难测的黑,如同墨汁,折射着微弱的光芒。燕晢来这里最初的那几年,我总担心他会趁人不备直接往里头跳下去,那我除了一个鬼小孩外,什么也得不到。好在燕晢还算聪明,不曾做过什么想不开的事;庭院里没有活着的树,只有野草疯长,肆无忌惮的为本就萧条的玉微阁更添上几分阴森;至于那些哑巴似的宫人,比我更像鬼,成日里也不说话,走个路都悄无声息,除了各司其职做饭的做饭补衣的补衣外,他们什么都不理会,眼神空洞没有丝毫感情。

燕晢睡眠很浅,小小年纪就总是失眠,经常在半夜里起来,在被孤独充斥的玉微阁乱走,累了就随便停在那个房间躺下,然后继续睡。

然后我守在他身旁严肃的纠结他会不会着凉。

“你会走吗。”不记得是在哪个秋叶瑟瑟的秋夜,他从梦里忽然惊醒,看见我在他身边晃悠,张口就是这个问题。

我以为他还在梦里,没说话。

他伸过手来想要握住我的手,但那只是徒劳而已。我是虚化的魂,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所谓阴阳相隔,纵然我站在他面前,那也是一样的。

“孩子,还没清醒呢。”我嘴角抽搐。

“昤昽。”他忽然唤我的名字,“如果你不在这,我就真的疯了。”

我拍拍他的头,算是安慰。他仰起头,执拗且懊恼,“我只是想要抓住你,这样你就不会跑了。”

我翻个白眼,“你几时见我跑了?我要跑你也拦不住。”

说这话时燕晢已经十一,他那皇叔大约是以为这么大的孩子也有自理能力了,又或者,是宫里缺钱需要裁员,总之伺候燕晢的那群哑巴宫人,在某日服侍燕晢用完晚膳离去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他们走的那天燕晢是知道的,因为为首的那个宦官竟是前所未有的慈祥,看着燕晢的眼眸有平日里少见的惋惜,“殿下,珍重。”

“你要走了么?”燕晢抬头望着他,良久缄默,末了对他说:“帮我做个秋千吧,我长这么大都没玩过。”

难得,宦官答应了。他眼里有浓重的怜悯。

之后很长一段岁月,燕晢每当无聊,就会爬秋千上打发时间,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去看外面的天地。老宦官将秋千的绳索放的很长,而我则会在这时扬起大风,秋千飞得很高,燕晢一身白衣长袖翩然如振翅欲飞。

《韩非子》中曾说,南方之阜有鸟,不飞不鸣,却是飞必冲天,鸣必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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