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随我去人界？”

雪漠略显苦恼状，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小姑姑放心，既然去人间，敖乾自然会像凡人该有的样子，凭我一身变化，小姑姑还不信么？”

“约法三章。”

雪漠当然不信！他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万一海灵鲛一个不乐意又激起他的逆鳞，人类的凡人躯体，哪一个可以担待的起？

“你还真不信侄儿啊，好吧，小姑姑你说？”

“第一，不许使用法术，第二，不许暴露真身，第三，”雪漠说到此，盯着敖乾一字一句道：“不许逼迫海灵鲛。”

“我不逼她，从今而后，只要能站在可以看到她的地方···就好。”敖乾低转头，清风明朗，化开身后红衣幕天。黑发也猎猎扬起，张弛的背影骄傲又不羁。伸手划开一道五色光束，长身纵起，“走吧，我都答应你。”

身后陡地一声长啸，白浪翻天，两人循声回头，沸腾的水涡中一只白色异兽破水而出。

“阿白！”雪漠飞迎上去，“阿白，你不是随白龙走了吗？”

“其实，是我们想看着你先离开。”

“小白龙？”

那执扇翩转，白衣如雪的少年，不是南海三太子敖遥，又是谁？

“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它就按捺不住，非要冲出水面来看你，也破了我的功。”

白龙埋怨地看着威凛凛的白泽一眼，“都是你。”

“我···”雪漠眼圈泛红，搂着白泽强忍着泪水，分别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代表以后不见面了，她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有人对她说的这句孩子般的玩笑话。

“阿白你要跟着小遥好好修炼，将来重返西天极乐，不要再跟着我在人间受苦了。”

雪漠抹掉眼眶下的水渍，扬起头一脸倨傲地看着小白龙，“不许输给小姑姑哦！”

“阿弥陀佛。”

白龙合掌一揖，眉宇虔诚，净如莲子。

碧色的水袖却在转身的刹那被长长扯住，雪漠未来及惊讶，就被纳入一双矫健的臂弯，“敖遥，舍不得小姑姑。”

垂首合眸，终是没逃过这一舍字。

“小遥？”雪漠眼神怔忪，也伸手揽住他，在他漫及腰背上的黑发间，轻轻宽抚。

黑发掩映下的面容神情微涩，下颚抵在雪漠单薄的右肩，雪缎下的手臂又箍紧了半分，吐出的声音里牵出一丝无奈沙哑“小遥喜欢小姑姑，小遥喜欢小姑姑。”

随着呼吸的紧张跳动，心脏似乎都抽搐起来，细微的疼痛一分一分向深处蔓延······

人生若只如初见。

如果你不是我小姑姑，该多好？

缺口处似有风汹涌而出，如刀刃，刮过肉骨。

良久良久，敖遥才收回气力，放开雪漠，神情又恢复贯常的从容俏皮，优雅一揖，“敖遥送小姑姑。”

雪漠也扬起笑容，目光在阿白和小白龙之间略一留恋，旋身与敖乾没入结界深处。

长空如碧，海水如屏，一人一兽在这天地间伫立了许久，随着一声悠远的佛号消匿在水天一色中。

“阿弥陀佛。”

高楼林立，车鸣喧嚣，刹那便是不同天。

“小姑姑，你看我这样子如何？”

“不如何。”雪漠看都没看就直接否定道，“小姑姑这个称谓要改掉。”

敖乾看着自己化身的着装，确实有些不伦不类···却仍坚持道，“我敖乾只穿红衣。”

雪漠只觉眉头处忽忽跳动，拳头握起又松开，最终走到敖乾面前，结指在唇边，迭声密语下，敖乾便又换了一身装束：连帽的红色套头衫外搭着黑色的外套，颇为潇洒。

“不许使用法术给自己胡乱变装，你先这样穿着，过几天我去买几套时下的装束给你。”

“小姑姑，你——”正要急辩就看到雪漠投来的凶狠目光，敖乾只好改口，“好吧，都听你的。”

“再喊我一遍。”

雪漠盯着他，语气又硬了几分。

“雪，漠。”

敖乾挑起眉峰，眉眼含着笑，一字一道。

咳···不愧是敖乾···雪漠一抹鼻尖，浑身打着冷战，真是祸害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接下来，便是解决敖乾的生活起居。

雪漠本打算让敖乾住在离海灵鲛远远的地方，最好两相不见，免得为患人间···如意算盘却被敖乾一言推翻，“约法三章的前提是——我要住在可以看到海灵鲛的地方。”

银牙暗挫，雪漠只好领着敖乾在她们住处的对面，停下了脚步。

“对面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你看我们窗外的阳台，鲛儿经常在那里晒太阳。”

“好。”敖乾目光涌动，挑唇一笑，“看你还往哪里跑。”

以一种守望的姿态，等她，投入罗网。

“哈欠，哈欠~”

盘腿坐在桑梓树下数落叶的人一通连天的呵欠。

“谁在咒我？”

不悦地抬起眉，眼睛在四处打量着，除了打坐静息的小酌和小小的木兰，就剩自己了啊。

狐疑地想了半天，背脊突然一寒，不会是计划暴漏，被那霸王龙发觉了吧？说不出的感觉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滋生蔓延···

发现了，会怎么样呢？会要杀我还是把我关起来呢？

想到此，海灵鲛一个激灵站起身，就朝外走。

我不要再被你关起来！绝对不要！

雪漠帮敖乾安妥好一切，又再三叮嘱，才回到对面自己的住处。

斜阳寥落地在地上投下暗沉的影子，一半天光将人影拖长，雪漠踩着步子，突然直直的倒了下去。

烟雾缭乱，再睁眼，却身在冥火深处，百鬼徐行，忘川隔岸开满了遗世的红色彼岸花。

“可还记得我么？”

这个声音···雪漠顿时僵住，感受着身后那由远而近的熟悉冷寒，停在咫尺外。

“再看我一眼，”略带恳求的语气令雪漠双瞳一怔，却又听那人继续道，“我要走了···”

“无双！”

雪漠陡然转身，红色的火光之下，那人一袭白衣如银，浩荡如水，金瞳灿若莲火，静静安好地伫立在半空之处，银色的发散在风中，随衣袂凌飞，一如故年。

明净墨瞳似无法承受这眼前天人一样的华绝男子，迅速溢满水雾，呆滞的忘记了一切。

“别哭。”

那人由半空徐徐而至，伸手托住雪漠双颊，“哭了，以后就不会见面了。”

雪漠咬紧下唇，贴在颊边的温度冰冷如霜寒，她却一点也不想移开，是了，他是无双，狐族高高在上的王，狐三最爱的哥哥，乐天倾的知己，狐无双。

“我，我们一直在找你。”

凝视着眼前之人，雪漠终于开口说道。

“所以我没有转世，我想再见你一面，”无双轻轻接道，眸色温柔，“你和狐儿是我唯一的牵绊，雪漠，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瞳色一黯，雪漠低头道，“可是，我——”

“这样就好。”

后面的话被无双开口打断，他收手入袖，“这个玉埙，你收下，今日是我转世的最后时限，错过此次，则魂飞魄散，天上地下，再无狐无双此人。”

“狐三知道么？”

雪漠接过玉埙，掌心便是一阵凉意。

“狐儿知道，她，有自己的命途要走，我不担心。”

玉埙被紧握掌心，世事难料，一日之内竟两次话别，她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双转世是她所希冀的最好的结局，如今真到眼前，却突感惘然，与她相遇纠结的人，都不能相伴身边，喜欢或不喜欢都不在她的掌控和考虑之内，她求的不过是大家平安幸福的守护在一起，常见欢颜。

蓝图虽美，却事与愿违。

“若能再见，记得为我吹起这埙。”

无双再次捧起雪漠双颊，像要用尽目光般凝睇良久，金色的瞳孔里只映一人悲欢喜乐，心中酸甜交织，双目微合，低头在雪漠发间下落下一吻。

心愿已了，吾当离去。

身形飘动，渐退至咫尺之外，身影逐渐模糊而消散。

“别哭，哭了就不会见面了······”

忍住啼哭的冲动，雪漠托起玉埙，扣起指洞，生涩而认真地吹奏起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生已尽，前业尽消。来世，再见。

醒来时，触到的是一众双眼。

“小漠，你吓死我们了！”

“你怎么会晕倒在楼下？”

“灵灵说你只是睡着了？”

是梦么？

却觉手中一片冰凉，那只玉埙？！雪漠抬手，看着手中晶莹冰亮的白色玉埙，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泪水便不再顾忌地倾洒而出，哭声顿开，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每一次委屈的大哭，撕扯着嗓音，不在乎一切的哭起来。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狐三没有哥哥，我不要生离死别，不要见不到你们，我不要什么都是我一个人！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啊，我想回到紫薇宫，回到一切未发生之前，回到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光啊！！

“啊——！！”

一声长嘶由喉咙溢出，雪漠再也忍受不住，想把自己由里到外的撕扯开来，放佛只有这样才能解脱一切，忘却所有，不会再恐慌和痛苦···

“雪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们啊！”

小酌和小骓被惊在当场，求助地看向海灵鲛，却见她只呆呆地望着雪漠，一副放之任之的姿态。

门被用力推开，殊麒和殊麟被哭声引来，以为是有贼偷闹事，见此场面也愣在一处。

“谁欺负她了，哭得这么凶？”

殊麟向近前的小骓问道，心里一阵紧张。

“我们回来，就在楼下发现晕倒的小漠，好不容易等到她醒来，什么话都没说就突然大哭起来，我，我们也不知道···”小骓一脸的惶然，说到后来声音也变了音调，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闻言，殊麟眉头皱起一团，试探地靠前，问道，“雪漠，是有人欺负你了吗？告诉···”

雪漠抬头看向来人，熟悉的面容上带着熟悉的关切，心中抽动，防线一触既碎。

“三，三师兄！”

与声而至的是雪漠扑来的身体，紧紧的抱着一脸愕然的殊麒。

“雪漠好想你，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