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压一层的白绡帐,安神净心的龙檀香,雪漠掀帘而出,早有蚌婢捧了流光华丽的发饰和新衣。
身形最娇小的一个蚌婢捧了托在盘里的足履对雪漠笑道:“姑姑,这些是三太子吩咐要龙绡宫的鲛人裁制的新裳,三太子说你看到会喜欢。”
雪青色的绡衣,内衬白色轻软的纱绢,双色的披帛绕过臂弯,足履没过膝下,银线勾勒着细致的祥云纹,腰间缚着翡翠色的泪玉,乌黑的长发两鬓挽起,编成蝴蝶的形状,垂着丝带,两边簪着泪玉步摇。行步间环翠叮当,轻灵活泼又仙气袅然。
换好装的雪漠被蚌婢簇拥到嵌在晶石上的银镜前,镜中人瞳色黑如墨,肤色晶莹如水清涤,额心被擅画妆面的蚌婢用银色的香凝画了一个罕见的图案。
这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抚着被她释放出来的龙犄,纤细玉润,发冠一样向两侧分开。
“小姑···姑。”
在外间等候的白龙,乍见蚌婢环绕下的雪漠,仍是怔了一下,几个调皮的蚌婢忍不住闷笑起来。
“这个才是云游儿!”
白龙也不在意,激动的缠着雪漠,看个不够,“这样才像我们龙族的神裔!”
阿白也欢喜地围着雪漠低头蹭抚,仿若一切都回到了天宫中那段相伴相随的岁月。
“你怎知云游儿是这样子的?”
雪漠绕着腕间垂下的丝带,振袖而坐,小子,我做八部天龙时你还未出世吧!
“我还与你在月宫玩过,是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侄。”
白龙摇着扇子在雪漠旁边坐下,口气无比的凄苦“可怜小侄那时起就以小姑姑为榜样,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威震三界,为龙争光。”
雪漠越听越糊涂,她是常去月宫逗那只玉兔玩,如果有条小龙她怎么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云游儿,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就跟着父王回到了东海,父王怕触景生情,就举家迁到了南海,因为是戴罪之身也都不敢私下打听,云游儿就是敖游姑姑的事还是后来你下凡历劫时才得知的。”
雪漠了然地点头,得知尚有亲人在世时,她也曾问过自己,如果早知如此,还会不会选择堕下凡尘?
答案她不知道,她的降世牵连了那么多与她因缘相系的人一起历劫,是对是错,她无从分晓。
“小姑姑,那晚的月亮是敖遥见过的最美的月色。”
眉心突突乱跳了一下,雪漠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那个镜童?”
被忆起的人扬起亮如星子的笑容,“你想起来了。”
那时的敖遥不足百岁,五六岁童颜的样子,便跟着家人在天宫过着软禁的生活,还要出来侍候高位的一些上仙。因为玉帝要让他们龙族学会何谓低头···就是去月宫给嫦娥仙子送菱镜返回之时,看到了那个在桂花树上荡秋千的云游儿。
笑声响亮的传遍月宫的每个角落,那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声一下吸引住了年幼的敖遥。稚嫩的瞳匣里满是羡慕。
不由自主的就想去接近那团光芒笼罩下的人,却被一只白色高大的异兽阻去了前路。
自顾沉浸在白天和司时联手捉弄那些上仙的兴奋中,云游儿丝毫不觉自己的亲人就在身后咫尺的地方。口中还叨咕着,“虽然代价是把焦尾龙琴给了那冷傲的家伙,但是能看到那家伙陪我一起演戏,还是很值的,对吧阿白?”
云游儿伸手想抚摸一下傍在她身边的神兽,却探了空。
转头去找寻的目光,意外地看到一个小童,有些畏怯地与阿白对持着。
像发现了新玩物,云游儿一跃而起,跳到小童的面前,“你是哪里的小仙童?我还没见过你。”
敖遥张着眼睛,被突然逼近的人吓的一怔。
“阿白这个小童甚是可爱,白娃娃一样。”不由分说,云游儿自来熟的拉起小童飞到秋千架上,“你师傅是谁?我以后好经常去看你。”
敖遥摇摇头,“我没有师傅,我来给嫦娥仙子送菱镜。”
“那没关系,我叫云游儿,阿白是我的伴骑,以后你想找我玩,就随便抓个谁道出我的名字,他们就会告诉你我在哪儿。”
“云游儿···”敖遥跟着重复念道,“你是不是很威风,大家都认识你。”
云游儿哈哈大笑,“是我恶贯满盈,玉帝才是这天庭最威风的神。”
敖遥点点头,没有说话。
“今天是满月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观月?”
“好啊!”敖遥满口应允,一脸的神往。
云游儿便牵着敖遥踏上祥云,和阿白默契地向远处飞去。
直到月宫可以完整地浮现在他们面前,云游儿席云而坐,和敖遥望着远处那一轮巨大的明月。
第一次有人带他驾云,第一次有人带他观月。
第一次没有被当成罪人理所应当的被吩咐做事。
再美的月亮都不及这个叫云游儿的仙女。
只是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个笑声嘹亮的云游儿了。第二天玉帝就降旨赦放他们下界,重建四海,繁衍子息。
“啊,原来那个白面娃娃一样的镜童就是我云游儿的乖侄儿。”雪漠吟吟笑道,“现在想来,倒真有几分相似。”
“小姑姑,回来继续做你的云游儿吧,佛门慈悲,不会计较前嫌。”
雪漠目光耸动,回道:“今时今日都不可能再做回从前。”
“是因为敖逍叔君吗?”
白龙小心地拢扇问道。
“云游儿的生命里亦不曾有他,我,奢求不多,只要他还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龙仰叹一声,盯着合拢的扇面发呆。
“也许叔君也和你一样,希望你能过回原来开心随意的自己,也许他并不想你再执着找寻他。”
“我···自然知道的。”
凄淡一笑,雪漠突然哼起一支歌谣——
“晓风吹来酒菜香,落英汤,祭五脏,紫薇宫里好儿郎,铿锵,铿锵,敢把玉虚当厨堂。”
握扇的手被泪水浸湿,穿透纸背,滴落在雪白的衣摆上。
“嘿嘿,”雪漠因这歌谣掀起的回忆扯开微笑,“那是我跟三师兄夜闯昆仑的玉虚宫,不小心迷了路,就在无人的玉虚殿内烧水烹汤,三师兄就自编自唱着还没逍遥完,就突然天降神兵,紫薇大师兄到。”
“这种事也就那个云天川能做的出来。”
明显很不对味的音调,令雪漠神经一紧,抬眸就见一袭红衣,负手立在殿门前。
“听闻小姑姑到访,敖乾未能亲迎,特来赔罪。”
“大哥你今天难得走出海乾宫,不陪大嫂了吗?”
敖遥不怕死的摇着纸扇,眼底也勾着笑。
雪漠立时走过去,用衣裙挡着踢了白龙一脚,只是见到敖乾她就已经胆战心惊,这家伙还不怕死的哪里疼往哪里戳。
却陡然听到敖乾反常的问道,“佛门弟子都可以忘情断爱的吗?”
“忘情断爱的那是忘川水和孟婆汤,大哥,你这尊大佛,佛门可不好收。”
雪漠觑着略带倦色的敖乾,眉宇凝结,昔日的骄狂霸气,荡然无存,那双似有勾魂摄魄魔力的双眼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只是几日未见,就已经萧索如他人。
“小姑姑,鲛儿,她还在你那里,是吧?”
雪漠抿唇,还是点了点头,一切还是瞒不过他。
“我只是爱她,为何···就是不信?”声音沙哑,透着直落人心底的悲凉。
世上最难过之事,不外乎,求不得,得不到。
任是做尽一切都得不到一个短暂的回眸,或许这才是勉强不得。
“鲛儿她只是,不敢,她心结太深,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控。”
雪漠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希望敖乾能令鲛儿解开心结,这个世上也只有敖乾能令她走出困厄,鲛儿不敢面对敖乾,恰恰是她在乎的表现。
头脑突然就清晰起来,主意便跟着冒了出来,“敖乾,海灵鲛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几乎毫不犹豫,“全部。”
白龙便叹着气,纸扇哗哗地扇个不停,“那她的生辰呢?”
包括雪漠在内,均是一震。
“我曾见过,她捧着一个被人扔掉的寿桃,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里看了很久,被我发现她嬉笑说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所以没有吃过寿桃,很想尝尝这个寿桃是不是和她想象中一样的滋味。”
敖乾觉得心像被人狠揪了一把,喉咙也像被重物紧紧堵住,身体也被定死一般,疼痛入骨,却无力宣泄。
“我那时就发现,其实大哥没有给过她真正想要的,你总想霸着她在身边,可是你从没有想过她需要什么,渴望什么,又会害怕什么。”白龙的声音像一把刀,在敖乾心上不停地刮着,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你太霸道,独断,总认为这世上没有你得不到的,我也曾经想过,你对海灵鲛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兴趣,因为得不到才会更想要,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你始终如一,也眼见你神情疲惫,真的是于心不忍,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海灵鲛也许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呢?”
兜兜转转,原来,错的人还是他。
你那么心思狡猾,如果不把你牢牢看住我怎么会放心?
我敖乾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却原来还是怕的···我怕失去你啊···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