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昆仑之底,洞穴之内却天光大好,数缕光线由几处朝天的洞口散射进来,映着冰冻的周壁,明如镜,亮如银,光彩炫目,极为好看。
一跌蓝光闻声朝洞口射去,形如剑,似雨而来!
无双提纵急闪,口中骂道:“紫薇道士,你这是谋杀还是蓄意?”
乐天倾收回蓝沙射影,看着来人手负长琴,怒瞪着他。
“昨日几个小妖来犯,我顾忌别有同谋所以未能分身去追,你这是来找我抚琴吗?”
“正,是。”
无双扔出几个沙棠,“亏本殿还记得你。”
昆仑之东特有的沙棠梨,果如红杏,是修炼之人用以果脯和提升修为的一种果子。
“呵,那小道就为殿下弹奏一曲,以谢这果梨之谊。”
如水温濯的嗓音,在冰穴化开。
乐天倾接过长琴,在光线明亮的冰上盘膝而坐,丝毫不惧寒意。
琴音清鸣,弦身松紧适宜,想是无双调试好的。
“你有心事。”乐天倾见他眉宇之间一缕薄愁,倒不像平日那般张狂自若。
“既然来找我,就放下心绪,能令无双殿下显出愁态的定非以武力解决之事,周遭的妖怪魔头哪个不是败在你手下,若是族中的纠结,摆个苦脸也是无益,”乐天倾心思清明,与无双结交也是因为他非恶类,两人亦是甚为投机,十几年来一直来往甚笃,他心知无双姊妹虽然众多,但是却无兄弟,对他自是多了一份不同的依赖,两人之间也是一向的知无不言,“你如今既然会前来邀我抚琴,想是心中已有打算,不如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知我者,惟乐天倾而已。”
望进对方眸底,无双释然一笑,云淡风轻。
从腰间解下白玉箫,光照之下泛着好看的银光,七孔玉箫,实则是在冬季采伐的水竹所制,因为略感纤细,无双便用白玉雕了一个薄薄的玉套,甚为得意喜爱,常戴在身上。
此时与乐天倾并肩而立,“奏一曲《泛沧浪》如何?”
乐天倾点头一笑。
双手抚琴,拨弦而起。
天光,日影,水泉,冰凌之境,银白天地。
一琴一萧,一曲泛沧浪,一生一梦里。
琴音清净淡雅,箫声泛音绵绵。
使聆听之人如见云水奔腾,碧波荡漾,烟雾缭绕之境。
琴起箫落,或相和,或追逐,愉悦动人,可追天籁,盈耳不绝。
是如,一弦清一心,一湖波渺茫,一叶泛沧浪。
高音处,无双旋音而起,白衣若霜雪,与银丝起落共舞。
如白鹤凌空,荡开一洞的碎冰,缤纷散落,美奂无双。
曲歇,人落。
四目相对,黑眸晴濯,金瞳闪烁,一番快意漾荡开来,两人均仰首大笑,与这冰洞久久回绝。
皆未察,日色夕落,飞鸟归栖,幼兽嘶鸣。
“琴你且留着,无聊之时也可排遣光阴,还是那句,功告之日,我们再举樽言欢。”
无双纳箫入腰,不曾想到,这一别,竟是许多岁月。
“保重。”
目送无双离开,乐天倾将古琴悬在一块平坦的高冰之上。
却不知尘寰更迭,这一年,哪一年,才能携酒共饮满。
归途缓慢而悠然。
清月初上,山间万物伏歇,无双身形浮动,在离九尾狐族最近的一个崖顶飘然停落。
高处好观月,亦可俯览谷中景物,月辉之下,自是有所不同。
一阵晚风在深谷回旋而起,带起覆地的落叶,汤汤然如雨飘落,勾起一缕秋天的萧瑟。
不知是否与乐天倾合奏缘故,敞开的心绪尽数卸去,此番一路走来,轻松无比,现下竟然困意来袭,无双便在崖顶,伫臂而眠。
巨大的月轮缓缓朝中天升起,投注在少年熟睡的背影上,泛着清冷的银辉,远远望去,仿若一个单薄的剪影,映在满月之中。
无人问他冷暖,无人慰他疲倦,映成遗世的孤绝之态。
黑暗中一道黑影隐隐跃动,朝着狐族北方,疾驰而去。
崖顶安睡的人,似有所觉,金灿的眸骤然淬亮,拂衣而起,朝着黑影的方向御风追去。
临近古树,一股浓重血腥扑鼻而来,无双敛息藏在附近草丛极深的暗黑处。
月色下清晰可见,一个娇弱的身影在古树边左右徘徊,不久,一条巨大的黑蛇从古树血气浓稠处逶迤而出,所到之处草木皆灰,腥臭刺鼻。
黑蛇见女子已到,便化为人形,黑衣黑发,只是掩不住一身的湿冷阴寒。
一双狭长阴蟄的眼睛盯着女子,令人心胆俱寒。
“这段时间不要再来了,族人似有所觉,你先回去避避。”
“你,你不喜欢我了?”
黑蛇男子发出的声音竟带着深深的恐慌。
“不,你误会了,我怕他们发现后会伤害你,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去找你。”
“真的么?小箩没骗我?”
女子伸手去拢他垂散下的发,声音异常的温柔,“小箩从不骗你,回去吧,等我去找你。”
男子依旧摇摇头,怯弱地问道:“我想再陪陪你,可以吗?”
安抚地握住男子冰冷的手,女子仍是柔声相慰,“这里太危险,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君斫听话,你的伤还没好,留在这里我会担心。”
男子不再说话,低着头思讨着,良久才抬起,狭长的眼睛里盛满不舍,“君斫只有小箩一个人,君斫最爱小箩,小箩开心就好,我走了······”
缓缓转身,男子的背影凄色而无助。
“等等,君斫,”女子突然拉回男子,“你的伤,我帮你吧。”
“不,你好不容易才补足元气,君斫回去睡几天就好了,小箩不用担心。”
男子慌乱的拒绝,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箩为他耗去真元!突然又担心到道“可是,小箩你断血没有关系吗?”
“呵呵,等小箩撑不住了就会去找君斫,只是以我现在的功力,应该能撑到立春,君斫安心睡眠吧。”
“这么久······”男子似有不满,但是比起让小箩担心,他宁愿不再出来,“那我走了。”
“······好的。”
黑衣黑发,如来时一样化作蛇身,朝着古树后的草丛滑去。
血腥之气也跟着淡了许多。
待黑蛇消失不见,无双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到女子面前。
看着女子满目骇然之色,直视的目光仿佛如利刃直刺女子心底。
“长姐别来无恙?”
“你,你怎会在这里?”
“长姐想说我为何去而复返吗?”
震动的双眸终于恍然所悟,“你是故意的?”
“世上怎会有吸血的蓝蝶,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携琴离开不过是避人耳目,没想到长姐果然来探虚实!若非心中有鬼,那长姐可是另有企图?”
牙齿暗咬,女子也不再多辩,直言问道“那依无双所见,长姐图的是何物?”
“你利用那黑蛇以为无双空有双目吗?还是无双忘记了,利用最相信自己的人是长姐惯常的手段?!”
“你——”女子被逼得一怔,“谁说我利用他!”
“那黑蛇满身的血腥之气,行动之间邪气难掩,如果不是修炼了魔门的‘血蛊禁咒’又怎么帮你吸食血精提升功力?长姐如今还不承认你如此煞费苦心的原因吗!?”
女子脸色苍白,张开的口中只字难吐,娇弱的身形也颤抖不停,“我,无话可说。”所有的力气都似随着这句话的溢出而身体抽空,女子无力地滑坐在地,眼神茫然,“我也快不知道自己所作为何了,这么多年,似乎都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把一切都推到狐儿身上吗?不杀她就这么令你寝食难安吗?狐儿不是你亲妹妹吗?你为何会如此冷血?!”
冷冰冰的言语,一字一句,像最锋利的刀,将女子千刀万剐,体无完肤!
“狐儿在你心目中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长姐都可以随意丢弃,你不是最爱姐姐的吗?”
女子心有不甘,明明最疼爱你的人是我啊!
少年久久无言,只是眼睛紧盯着女子容颜,喉咙里突然一阵冷笑,双目似有水汽在夜色中潜藏蔓延,“无双早就没有姐姐了······”
心,瞬间冷到冰雪深处的地方。
所有的希望都随那句“无双早就没有姐姐了”分崩离析,瓦解殆尽。
“如果这是最好的办法,”无双仰天,目光追逐着明月闪动不停,“如果长姐不想去闭崖居。”
女子瞳颜瞪大,一脸的不敢置信,声音都似在发抖“无双,你,你要告诉父王···让我······去闭崖居?”
“仅是弑亲一罪就不可原谅!何况长姐还有勾结魔门,私练邪术?”
见少年并非在开玩笑,女子终于幡然醒悟!
“我不能去闭崖居!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近狐儿一步!长姐答应你!无双,求你念在我们手足情分不要这么残忍···”
“你蓄意要谋狐儿性命时有顾念手足之情吗?”
眼泪倾然滑落,“长姐求你,只要你不告诉父王,不让我去闭崖居,长姐可以给你跪下······”声音哀切,几欲断肠。
“你就这么惧怕闭崖居,那你有没有想过狐儿小小年纪又是否会恐惧无助?!”
“求你了···一切都是长姐错了,无双,长姐,求,你,了。”
不顾少年声音里的震怒,女子直起身,在少年面前砰然跪落。
君斫还在等她,她也答应君斫去找他,已经骗了他那么多,这一次一定不能食言!
这就是我最尊爱的姐姐,我最崇敬的姐姐···答应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无双的姐姐······眼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为何你总要撕毁无双对你最后的一点希冀!!
你那么好强,却给我下跪,呵呵呵呵,长姐,是无双令你如此不顾尊严吗?为什么?!!!
心里似有千百条蛊虫在细细碾磨撕咬,心脏好痛啊·····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乐天倾,这种感觉,你可曾体会过么?
闭目思量,天地间似乎连风都已停滞,收起心神,无双再不看女子一眼,“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远去的背影,恍如隔世般遥远陌生。
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