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血修罗

山谷之地，气候总是格外宜人。傍山依水，九尾狐族生活的倒是悠然自得，隔离了妖魔的厮杀，宁静的气息流露着修道的虔诚。

一夜的静修和吐纳，无双神采轩昂的行于廊阁间，晨时的漫金光泽微醺地浮在身上，因行走而扯开飘扬的白衣上如拢了一层灿色金芒，轻薄而温柔。

脚步刚踏及开满鸢尾花朵的院门，便见昨日他与狐儿闲谈的地方聚满了背后绘有九尾狐腾的灰衣人。

眸色一变，提步疾走，果然见到灰衣人樯后扒着房门不放的狐儿，被另外两个灰衣人强制拖着，旁边跪着小声哀求的厮婢。

“谁给你们的胆子？都给我住手！”

暴怒声起，一干人等皆是一震，立马执膝行礼，“殿下恕罪，小的奉王命请三公主移居。”

被困的女童趁势向无双扑来，紧紧抓住这唯一可庇护她的大树。

“哥哥，狐儿哪也不去，你别让他们带走狐儿好不好？”

惊吓的双眸仍是瞪得大大的，小小的身体兀自抖动不停。

见状，无双一颗心如被人揪起，抱起怀中的女童，轻声呵护：“哥哥不会让人把你带走，以后狐儿就跟哥哥住一起，可好？”

看见女童双瞳上蒙起一层雾气唇角挂笑的对他猛点头，无双这才收眸，冰冷的视线扫过地上的每一个人：“听到了？听到的话都给我滚。”

无双待人素来和气，即使僮婢小厮失手打烂了他从人类那换得的稀奇珍玩，也只是清淡一笑并不在意。如今的盛怒，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在接到王命时大家也都是心惊胆颤，以为清早前来能避过无双殿下······失算的众人脸上一阵忐忑，无人敢动也无人不想动，左右为难，仍是那领头的人斗胆开口：“殿下息怒，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倘若就此回去，王那里······不好交代。”

阖眼摒下怒涨的气焰，无双单拳紧握，咀嚼着那句“奉命行事”恨不得把人凌空打碎！“滚！王那里本殿来担！”

盛怒之下再无人敢逆，得了这句平安符众人几乎是逃命般的鱼贯而出。

最后一人刚走至院门，就听无双一声喝问“前侍卫，王让你们把三公主带往何处？”

那人恭敬的转回头，正是甫才那领头人，脸上一阵难色，只得答道：“闭崖居。”

闻言怀中人一阵轻抖，无双没有回头，挥手示意前侍卫可以走了。

“不要怕。”抱紧怀中女童，阔步沿来路走去。

闭崖闭崖，顾名思义，即使再文雅含蓄仍不过是一囚之地。

位于九尾狐族禁地深处的陡崖山腰处，贴山而建的一排木楼，关押着狐族不容的滔天罪者。有入魔道起邪念枉顾众生的族人，亦有放任本性涂炭生灵的恶狐。由族中长老法印结持，永生不得脱逃。

父王，狐儿有何错，骨肉至亲，令你非如此不可吗？

掩下心中难耐，一路直奔倾宇楼，吩咐普天着人做些汤食给三公主，又唤来打扫书阁的同仁去三公主的鸢尾园搬来一切起居用品，从今日起，三公主一切生活照料皆有同仁接管。

“狐儿，你相信哥哥吗？”

看着女童一勺一勺把甜汤喝完，无双俯身轻问。狭长的灿金双瞳凝满期待。

“信！”

女童毫不迟疑地认真答道。

没有哥哥的庇佑，她早就不存在了吧······

微微一笑，再度揽女童入怀，“好，哥哥答应你，倘使仅存一口气在，哥哥都会保你平安。”

狐王的居所揽星殿建在诺大的游园内。流水环亭，峭石掩木，像极了人间帝王家的御花庭院，却多了一份自然美景，洋洋汤汤，美不胜收。

俯首案前的人此刻抬起头来。

看着意料中的人，一脸怒气的俯拜请安。

“父王可还记得当日之约？”

搁下笔卷，男子眉间皱起刻痕，哑然道：“记得。”

“既然记得，那又为何出尔反尔？”

案下的人句句紧逼，质问之词接连迸出，完全不顾冒犯王之罪名。

“为我族人。”

深金的瞳孔望向阶下少年，低沉的声音缓慢吐出，却如金石崩炸，饱含威严。

少年怔忪半响，冷笑随即自唇间溢出：“九尾狐族最威风八面的狐王，万妖林中穿梭过都不曾说一怯字，现在居然怕起了自己不足成年的膝下幼女，呵呵呵，真是好大的笑话！”

“放肆！”

狐王一声怒起，瞳孔凌冽的寒意似要将人冻死，“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你的底线就是罔顾血肉至亲吗？”无视男子眸间的冷厉，少年毫无惧色，一再逼问！

“够了！”

高傲的狐王喝声打断，眯起眼瞳，银白的眉锋如刀刃般插入双鬓。冷视了片刻最终又坐落椅榻，一声喟叹自喉咙漏出，“无双，我不能拿全族的性命去赌。”

“我说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手斩杀她！”

“父王，无双绝不食言！”

阶下少年单膝执地，已是倾尽所有决心。

“亲手么？血修罗降世，你能降伏得了吗？”男子轻声低问，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同归于尽，在所不辞！”

踞座高位的男子形神一震，似是被这句似曾相识的誓言触动某支心弦，眼睛望向熹微深处，草木扶苏斑影闪烁，声音里透着意外的疲倦，“看护好她，以后我不会再派人去打扰她。”深金的瞳色迷蒙若失，方回神叮嘱，“记得你说的话。”

“无双谢父王。”

少年转身退出了书房，走出揽星殿，清绝的容颜在光照下显出一种透明的莹白，束发的银冠自脸颊两侧垂下长长的丝绦，清贵无瑕，恍若天谪。

狭长的双目危险地眯起，眉宇间并未因方才的大赦露出轻松喜色。

晚间，月朗星繁。

倾宇楼上，有箫声弥漫，传进四野林间。

巨大的月轮下，一袭白衣立在霜华弥漫里，秋风暗起，银丝与衣帛齐飞，白玉的洞箫流淌出仿若来自冰雪深潭下的清冽音律。

不知那人，独自在洞穴驱毒净水是何等滋味？

放下唇侧的玉箫，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乐天倾，等本殿把眼下平定，你可要酿上好的洛神饮与我。

脚下一阵轻响，无双翻身下楼，书房里普天已悄声等候。

“如何？”

“殿下猜得没错，是大公主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三公主眉间的血珠随年岁的增长愈渐扭曲变大，如此下去修罗入心，只怕无法控制。”

银牙咬的咯吱作响，“······长姐，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撕破我对你最后的一点敬意！

“还有，殿下外出这段期间，”普天略有犹豫，索性一气托出“族中发生了些许怪事，常有族人在夜里闻见浓重血腥之气，这也是大公主能说服王的另一原因，说是血修罗觉醒之兆······”

“子虚乌有的罪名，这件事，本殿定要彻查到底！”玉箫碰撞书台的声音清啷作响，无双目露灼寒，无情者伤人命，伤人者，绝不留情！

“殿下，时候不早，你先去休息吧，普天一定为殿下查出真相。”

沉吟片刻，无双才转身回道：“莫要打草惊蛇，去吧。”

目送普天消失于夜色之中，无双收萧入腰，往内室走去。

经过狐儿暂住的寝居，想到普天甫才的话心中一凛，抬手推门而入。被褥里的人睡容香甜，想是睡得很稳。

身上顿时像是卸去了千钧之力，狐儿没事就好。

血修罗的预言真假难测，但看族中长老和父王的反应······大半确有其事，如果狐儿真的是传言中的血修罗托世，是九尾狐族早定的劫数，那么他也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狐儿都能开心的度过。

九尾狐族到这一代，王族血脉单传他这一子，除了狐儿，下面还有四个妹妹，最小的两个是双生胞胎，生的精灵可爱。无双对她们亦是相同宠爱，呵护有加。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竟都听了族中传言，对狐儿冷眼疏离，不予亲近。

甫一出生便被认定是血修罗托世，若不是大长老竭力求情，只身去妖狼出没的山里把狐儿捡救回来，恐怕早就身入狼腹了吧。母后在揽星殿外苦苦跪求了十个日夜，才换得这潺小生命的存活，只是父王却不曾给予狐儿一个完整的名字，族人只好依她的出生排行，唤她狐三公主。

勉强留在族中，残喘存活。

而母后，亦为了堵族人之口，保狐儿平安，甘愿在禁地苦修，赎修罗罪业，永不再出。

思绪上浮，便难以抑制。

过去种种，在眼前萦绕沉浮。

那时的他，失去母后曾经暗自厌弃这个初出世便搅得狐族天翻地覆的小妹妹。更视长姐为心中至重，百般依赖。

无双盘膝坐在狐三对面的横榻上，时光斐然，几百年光阴流过，留下的和失去的，都一样令他，措手不及。

长姐，你又是何时逐渐远离无双了呢？

轻闭双眸，记忆的画面上，无风无雨。

碧草蓝天，那一日的阳光格外的晴柔，一如长姐唇边，漾开的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