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身体来虑毒气,乐天倾,你以为你是谁?”
天光渐白,散射进来的光线映得洞穴朦胧澄澈,脸色终于恢复红润的乐天倾睁开眼,就看到一脸薄怒的人居高临下地质问他。
“那无双殿下可清楚自己是谁了吗?”
淡然地迎视着那双狭长金瞳,乐天倾反问道。
这个人······恐怕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吧。唯一一个,令他觉得可以比肩共赏天华地阔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乐天倾,本殿答应你,以后除了你酿的酒,瑶台仙液我也滴毫不沾。”
灿金的眸子微合成悦目的形状,逆着光,仍是那么光彩夺人。
本性不改。“横竖都是你不吃亏的生意。”伸出两指,适时地封住左手经脉,乐天倾略微不适地站起身,游走全身的妖毒被他驱赶在左手掌上,净化后的仙泉灵气由右掌施送给了无双,看来,这些毒气,非一日可驱。
思至及,乐天倾只好下了逐客令:“这次出来也有些时日,九尾狐族的少主总不能如此清闲,我现下已无大碍,五界泉不净,我便一日不能离去,况且这冰洞清宁,倒也合我的心意。”
无双本就通透多黠,知道乐天倾是怕驱毒的法器伤到他,昨晚选择以身制毒也是顾忌这一层吧,想通此点,无双也不再多言,既然无法帮忙,还是不要妨碍为好。
“这次出来确实有一段时日了,你好自保重,功告之日,我们再举箸言欢。”
白衣翻涌波动,如水银泼洒,雪染的长发随纵起的身形划出一道冷华弧线,隐没在万千弥漫的流苏光霞里。
君子,无双。
乐天倾喟叹,若他不是异类,这等的绝世风华,定能倾倒万千世人,以他的灵思心窍,不出两世,便能修成正果吧。
却偏偏是那九尾灵狐。
千年一天劫,上天又怎会容许妖兽得无上果位,位列仙班呢?
流水潺潺,像拢了一层碧色的薄烟,随着水势袅袅浮沉。
横架水中的一弯红桥,半圆的拱洞与水相接,远处望去,相称着水中倒影,形成一个天然巧妙的渾圆。
明晃的阳光在水中恣意折射,倾尽满池的金霞,波光潋滟里,一半天光,一半雾雨。
空山之巅,一点银辉旋腾而下,踩着红黄交织的枫林树影,翩然落在红木长桥上。
每次出游归来,无双总要在这里逗留片刻方才回到族里。
只因这湖光山色,说不出的心旷神怡,令人如堕清澄之境,摒弃所有凡尘。
不过,他也只任自己短暂的沉迷而已。
再度睁开眼睛,目光精锐,带着一抹得意的狡黠,灿金的瞳孔,燃起属于霸者的火花。
那个贪恋山水的清绝少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九尾狐族,高高在上的无双殿下。
“无双殿下回来了!”
守在园里的小厮陡见来人,立马扬声边喊边跑。
手持青云花瓶的女童闻声扔下满怀的雪鸢尾,亢奋地一跃上前,紧紧攀上来人的脖颈,牢牢不放。
无双就伸手把她托了起来,跨步走上宽阔的平廊,托放在廊下的摇椅上。
“满脸泥巴,把手伸出来。”
观察着哥哥的表情,女童忐忑不安地伸出双手,“给你打······”
“你倒学乖了,”无双不由笑道,从腰间掏出一个勾花的彩纸包,摊开在女童的手心,“糖浆果,你喜欢的甜食。”
“哇,好漂亮。”
盯着手中那些色彩莹润,大大小小如药丸一样的糖浆果,女童双眸眯成一条好看的弧度,看在无双眼里如阳春化雪,暖入心田,这个妹妹,拿什么他都不给换。
“哥哥,下次出去要带上我。”
无双坐在一边,往绘着青云的瓷瓶里插进花枝。“下次可不行,以后你再大些我带你下山。”
“我已经很大了。”女童不悦地跳下摇椅,抗议道。
抬眼看着不足四尺的女娃,继续摇头:“哥哥下次要去陪朋友喝酒,带着你多有不便。”
“啊?”女童一惊,“哥哥你敢喝酒?”
“有何不敢。”无双轻驳,转念想到昨晚的狼狈,便清咳了喉咙,话题未转,便听到一声呼喊远远的从园外传来。
“哦,二弟也在。”
来人显然有些吃惊,身后跟来的小婢立马恭声道:“二殿下安。”
“免了。”无双放下手中的瓷瓶,有些微倦地抬眼望向来人:“长姐来找狐儿何事?”
憋见少年眼中的不悦,云菱罗缎的华裳女子眉间一蹙,仍是扯开笑颜,“几个妹妹都在一处玩,便想三妹妹一个人想必无聊,正好来寻她。”
“长姐想得周到,只是狐儿脾气不好,给长姐添了乱子就是她的不是了。”
无双语气轻淡,但是话里的讥讽连守在园里的厮婢们都听得出来。
女子脸上一阵青红,绝色的容颜上布满凄色,“二弟还在怪我之前······”
“长姐多虑了,是狐儿不好,她天生不详,长姐还是少接近为妙。”不等女子说完,无双便出声截道,抱起垂头不语的女童朝园外走去,“满脸都是泥巴,跟哥哥回去洗洗。”
再没有对身后的女子说任何话,兀自留下满园的尴尬。
“大公主,二殿下和三公主······已经走远了。”
身后的婢女小声提醒道,抬眼看到女子双肩微抖,回去的话也不敢再说下去。
望着桌上那瓶插好的雪鸢尾,一抹狠诈浮过眸中,想不到我这个对你关心备至的长姐竟比不上那个天生不详的女娃!你真以为你这个未来的狐王能保得了她吗?呵呵,狐无双,我要让你都自身难保!
嫉恨的火苗从未像如今这么强烈,女子霍然转身,扬起的面容上,仿佛被阳光染了一层金色的烈焰,一直烧灼到心脏的地方。
暮色初开,掌灯的婢女在白雾园里点上烛灯,又拿了防风的罩子拢在上面。园子中央,宽阔的水池里漂浮着洁白的水莲花,清香萦鼻,四季不减,连着园里的婢女都心情愉悦,闲时也会堆坐池边,逗食荷盖下的游鱼。而这水池的对面就踞座着狐族少主的倾宇楼。
仿照人类王族子弟的居所建造,大气清贵,映着楼前的一汪墨池,堪想此间主人,必是高贵隽雅,不同凡根。
此刻,倾宇楼的主人,无双殿下正挥笔洒墨,两边高台各托着一颗银白的夜明珠,满室亮如白昼,皎着纱般的轻柔。
勾线小毫在宣纸上划下一个漂亮的弧锋,无双收笔入砚,绢白的宣纸上一座精巧小楼逼人眼目,廊檐四角皆吊了铜铃,流苏纱幔垂廊而出,每一处都竭尽巧思美妙,无双唇角含笑,又抬笔在图上细细标明,直至脸上露出满意神采,方挥手召侯在门外的小厮进来。
“吩咐下去,照这画上楼阁,在这园里向阳处,择日修造。”
小厮接过画卷,丝毫不敢怠慢地出了白雾园。
主子待他们一向很好,也不嫌弃他这野狐的身份,收留在园内,保他衣食无忧,再也不用过被其他妖类欺凌厮杀的生活。
“普天,你这是去哪,这么急匆匆的,也不看路的么?”
只顾着走神,竟撞上了琴棋书画四位长夫子中的画夫子。
被唤普天的小厮紧忙道歉执礼,“小的正去平安筑为二殿下传个话,不想撞到了您老人家,小的该打。”
“是无双回来了?”
前方不远陡然传来一句问话。
普天一惊,这声音的主人······果然灯火通明里,立着一袭玄衣金带的高冠男子。两个掌灯的婢女跟在左右。
“王,万安。”
普天同画夫子齐声行礼后,才诺诺答道:“二殿下上午刚到园里。”
“刚才听你说无双差你去平安筑,他这刚回来可是有要事?”
低沉的声音透着威严,无形的压迫感顿时袭来,普天强忍下心头的紧张,垂眼答道“二殿下差小的去平安筑给曲师傅送一幅画,让他依着图样在白雾园里辟建一座小楼。”
隔着灯火,映出男子刀刻一般的面容,齐飞的鬓角英武嚣扬,没有半分中年男子该有的苍老,只有那双深眸,金墨泼染,雾一样看不分明。
此刻正面罩疑惑,深金的瞳色波澜不兴,“画夫子你且看看无双是要建什么楼?”
“诺。”
借着婢女递过来的灯火,画夫子摊开普天手里的画轴,目光触及那些飘卷的纱幔,沉吟道“王,依老奴所看,这画上小楼精巧别致,式样和布置都是姑娘家的喜好,当是女楼不错。”
“女楼?”男子脸上疑云更深,又转向普天,“无双可有说为谁所建?”
“这个殿下倒没提起,只说择日修建。”
心下犯着嘀咕,今儿真是走了什么运,连极少出游园的王都能碰见,也只有祈祷着王恩大赦,放他快点去平安筑传话了事。
空气似乎都静止了,良久,王才语气平常地催促道,“既如此,那你就快去平安筑通传,别耽误了你主子的要事。”
普天恨不得拔腿狂足,垂首一诺就急步朝着平安筑走去。
待画夫子也诺声告退时,半圆的拱门处缓缓步出了一个人。一脸惶恐的掌灯婢女紧随其右,看着主子云菱罗缎的长衣在地上委委佗佗,长及脚踝的银发铺散在花样绮丽的衣纹上。
共织这一地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