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从窗沿的青瓦间流洒而下,顺着廊下的凹槽,蜿蜒流动,汇聚在一方青石壁的水池里。
起初是一滴,接着,两滴,三滴······无数滴,慢慢聚涌,如水天帘幕,悬垂直下。
“上善若水。”
是师傅的声音。
“漠儿,你感觉到了什么?”
菊衣的女童打坐在水帘潺潺的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的闭目冥思。
“欢喜。”女童音色甜润,说话时眼睛依然微微闭着,一种超脱世俗的沉凝。
廊内据坐在蒲团上的老者便掸了拂尘踱了出来。
“漠儿,何为黑白?”
“盘古神跶开天劈地,万物初始,便于混沌里有了天地之分,昼夜交替。昼为白,夜为黑。师傅是想说,黑白之分其实就是水的道理。徒儿感受到这水的跳跃和欢喜,那是因为徒儿喜欢水,带了个人的私情。水滋养万物也可以摧毁万物,万物相生相克,本身没有谁好谁坏,每个元素的存在自有其价值,黑白,善恶,其实都是相对而言。有因必有果,有黑必有白。”
“漠儿可以起来了。”
清癯的老者伸手在女童的额顶上轻摁了三下。
“你虽是吾所有弟子中最小的,拥有的天资和悟性却是最高的。”
“还有大师兄!”完全直觉地脱口,眼睛里的笑意也随着师傅的容色一僵而消退殆去,扬起的眼睛里,阳之下,水之蕴,空灵纯净,不然纤尘。
此时却涨满委屈,“师傅,好想师兄啊。”
下一瞬,泪水便如滚动的雨珠,滑落了下来。
“你这娃娃就是爱哭,你大师兄去试炼,依他的本事很快就能回来,倒是你,法术一点都不长进,林子里的几个小妖小鬼就能把你吃了。”
“徒儿知错了嘛,等大师兄回来,让他教我。”
雨水一直滂沱到暮晚时分。
山木掩映下的巍峨道宫,擎天的门柱下雪白的条阶一直铺到山脚。
方圆百里,依八卦阵法隐去了道宫仙貌,人间偶有入深山打猎过路的子民也无法窥得这遗世的仙踪。
况这高山野林,本就是妖精鬼魅精修地界,凡人避之不及,所以在这条陡崖山道上出现的,不是紫薇宫中修炼的道士,便是趁夜出行的妖精鬼魅。
此逢大唐盛世,高坐无忧的明主李世民,一定想不到在他的管辖治下,妖孽横生,从未歇绝。
月色皎皎,紫衣白纱的急行者,行与云间的逍遥步法,似听涛拍岸,转瞬便立于紫薇宫前。
掌灯的守卫师弟但见来人都纷纷涌来,一脸的激越和兴奋。
“大师兄回来啦!”
“师兄,听说这次试炼的长老是峨眉峰林洞的无上师伯?!”
“无上师伯最铁面无私,他可有为难你吗?”
一众师弟们围堵上来就是没完没了。
画天逍左右四顾,却没有见到往常他只要出山归来便能第一个看到的小身影。
“小师妹呢?”
“刚才还在这呢,听到林子里有动静,去查山了。”
画天逍一个激灵,“你让她一个人去?”不知道她法术最低吗!
“我说师兄,你大老远的回来不去看师傅在这里生什么气?小师妹有白泽跟着,谁敢近她分毫。”
说话的少年慢顿而来,眉色俊朗,却带着一抹泼皮无赖之气。同样的紫色衣衫是紫薇宫弟子的入门标志。
“三师兄。”
众口一声,让开了一个缺口。
卷起的道衫毫无形象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不过这紫薇宫的弟子都习惯了三师兄这“不修边幅”的天然“美男子”。
“师兄精神不错,峨眉老道看来也没占着什么便宜。”
“你明年试炼的时候就知道这便宜的滋味了。”
画天逍不与他纠缠,掠过众人,“我去给师傅请安。”
“那师兄,我去寻小师妹去咯。”
一路吹着小曲,折了道边延伸出来的植物茎叶,就摇摇晃晃的向雪漠查山的方向扶摇而去。
秋分之夜。
清寒的月轮被粗茂的枝叶分割交错,网网络罗的泻下星色流光。
“小师妹,快出来,师兄有好消息给你。”
声音在山林里来回传递,静了半响,却没有一点回音。
云天川索性歪在一边的老树旁,“三个数,再不出来可别要掉瓜子哦。”
“一、二——”二的后面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
“三——!”
与此同时!
“——呼!”
一颗乌溜的脑袋从云天川的头顶倒吊着对上他的眼睛!
“雪漠到!”
接着风林俱颤,云卷天昏,夹着一声异兽的吼叫,直逼明月。
“你这白熊,每次出来都要耍威风,被你这么叫方圆千里的妖怪都吓破胆了,以后查山你自己来吼一声就可以交差了。”
被称为“白熊”的异兽怒目瞪着眼前的无赖少年,雪白的毛发倒竖起来,月光勾勒出它庞大的形体,酷似麒麟般的神兽,威武不羁。
雪漠顺着垂吊的藤蔓反身爬到云天川的后背上,箍紧他的脖子反驳道:“阿白是白泽神兽!不是白熊!”
“咳咳,你,你谋害亲兄啊!”
“哼,让你又诋毁阿白。”
“它是神兽,喊两声又不会掉肉,好,好,不说了···”云天川无奈地双手投降,“你不想知道我找你干什么?”
“烤肉吃?”
“啪。”不留情地拍在肩上的小脑袋瓜,“就知道吃,你大师兄回来了。”
“啊!”
转身就扑到白泽毛发厚实的脊背上,“阿白,回紫薇宫!”
“······”
“同样是你师兄,多了个大字,就大于天了。”
留下一脸不服气的云天川倒卧在草地间,“我乐得清静。”
白泽过处,不损也伤。
被狂奔起来的白泽碰到,更是,既损既伤。
紫薇宫上下弟子,在听到第一蹄风声时立马四散而走,远远避开。心下都不由叹道:小师妹真的是被大家惯坏了······
“大师兄······”这一声简直就是哭出来的。刚从师傅的丹炉殿中走出,就被一团软体动物粘了过来。
“小漠······”不用看都知道这软体动物是什么······
“好像重了,你三师兄又没少烤肉给你吃吧?”
“哪有,”呜呜···“三师兄就只会欺负我。”
(远处——喂,不带这么把话反着说的!)
“那你下来,给师兄看看又长高了没?”
提溜一声就熟练的从画天逍身上滑了下来,小手抬到头顶比划着,“长高了!”
踮着脚才勉强到画天逍腰间玉佩的女娃儿开心的转着圈圈,腰后的蝴蝶结长长的在风里飘转,“过年小漠就七岁了,师兄你要想好送什么哦。”
“哪一次让你失望过?”揪起小漠乱晃摇的双马尾,“今日秋分,山上霜寒,师兄送你去回去睡觉。”
“小漠要和师兄睡。”说着就蹭了过来,“师兄不在小漠一个人都不敢睡。”
“赖皮头。”
温柔地把小漠抱起来,这个孩子,总是让他无法割舍,让他毫无办法。
六年前,在雪地里捡到她时,雪娃娃一样的眉眼,冻得小唇白如雪色,以为没救了,谁知刚暖到怀里就听到“哇啦”一声哭啼,委屈的像是要把这些天的痛苦全都弥补回来。
之后似乎认准了这个救命恩人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对画天逍的依赖如不会飞的雏鸟,小心翼翼地贪恋着这唯一温暖而安全的巢。
直到成长的岁月流转到眼角眉梢,那团软体小动物有了自己的轻衫道袍。
十载光阴不知不觉就数到了胸前那一条。
“大师兄!我又长高了哦!到你肩窝了!”
瞅着没什么变化的画天逍,“大师兄,雏鸟要离巢,总要奖励一下吧!”
“等你试炼回来,再说不迟。”
眉色依旧的画天逍,紫杉轻舞,白衣点衬,十年光阴只是在他脸上画下更加坚毅和完美的线条。
风华卓绝,在这紫薇宫里,恍如谪仙般不可忽视的存在。
“小师妹,第一次试炼,放心去吧!三师兄在这里烤上好的狐狸肉等你回来庆祝!”
“狐狸肉?这个好像还没尝过,一言为定哦!”
眼前却突然逼近一张金眸灼目的脸,眉间一块红斑妖异醒目,伸长了利爪去抓雪漠的脖颈,“还我王兄!还我王兄!”
“啊,师兄救命——”
“雪漠醒醒,快点醒醒!”
迷蒙着睡眼被同桌死命唤醒。
“你怎么了?又做恶梦了?”
“嗯。”困顿地揉着双眼,雪漠抬头看向讲台上絮絮叨叨的老教授,一脸的茫然。
“幸好是在阶梯教室,我们坐在这么偏僻的角落,不然你那样大喊大叫的早把教授引来了。”
又一本正经的看着她,“以后小说少看,游戏也适可而止,你看你,睡个觉都是打打杀杀的。”
“······”
雪漠语结,仍是点了点头,拂了下碎散在额前的黑发,午时的阳光从窗前温柔穿过,晒得皮肤暖暖的,像许多年前,一直被包裹着的熟悉温度。
旁边的小酌没有看到,光灿灿的阳光里,有一滴泪透过时光,从雪漠左边的眼角滑落而下,带着刻蚀的伤痛和···思念。
大师兄,小漠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