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命有劫(二)
第三十五章 命有劫(二)

百里调笙倒在地上,吐都没力气吐了,刚刚吐完,神智倒是清醒了不少,起码比半个时辰以前只会说胡话的时候好多了。

成简却还面不改色,脸上连微红都没有,满脸皆是鄙视,单手拿了一把折扇,自顾自地轻摇着,另一只手中还捉着一壶刚见底的酒。

鬼知道那是什么酒,杜康,竹叶青,常州,十八仙,还是醽醁……

“你小子这些日子没见,这几小坛子酒都喝不下去,当年你师傅我做护法的时候,也没见着你这么怂!”成简倚着窗边,把那酒壶一扔,对着百里调笙当头斥道。

百里调笙虚弱的打量着那十余个足以成为一个小型避难所的酒缸,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恩,是几小坛。

百里调笙再清楚不过,他那点酒量也就糊弄糊弄旁人,换了成简的话根本就不值一提。

“师……师傅。”百里调笙勉强撑着桌子起身,然后坐下,他撑着额头,拼了命的回想他找成简目的到底是什么。

“十剑成一劫,名曰浮生。”成简似乎早就了然他要说什么,饮了口酒,语气淡淡的,好像是了然一切之后的臣服与无奈。

“浮生劫?”百里调笙眸子蓦地亮了起来,酒好像也醒了大半,转念却又凝眉问道:“君无谶做这个劫有何用处?”一念之间却又起疑,“您怎么知道?”

“臭小子,你当师傅这几年就是游山玩水?不知什么叫做坐观天下之事么?”成简手中折扇“啪”的合上,照着百里调笙脑袋就是一下,似乎是叹了口气,继而又道:“浮生劫,是天下之劫,天下大乱,浮生梦幻,逃之,则逆天道,永世永生无好终尔,不逃,颠倒折磨,流离之苦。不过这一劫,冲得却是一个人。你以为他盗那些剑器没有个先后时间么?斩穹失时,东方尾星骤明,而泊渊晓霜二剑失时,南方井星明连七日,这次二把失时,张星却又隐晦不见,此劫必然牵情。”成简仰头望着漫天星子闪烁,月色显得他面色格外苍白,他声音凝重沙哑,阖眸而道。

“冲的是何人?”百里心下越寻思越慌,尾星主凶,骤明,井星亦同,而骤明,而主吉的张星却晦暗不见,此劫必然凶险无疑。

“尾星骤明之时,斩穹被夺之时,正是武林大会之时,而尾星之意其一便为斗杀之中易受攻击,何人武林大会受伤不浅,失了几成功力?”成简看向百里调笙,一双眸子如同湛黑夜空,森森透出危险的意味。

这一席话听得百里调笙心头一紧,面目之上却是寻常颜色,心下却如同落入了无底洞一般,二人如今已然明了,这来势汹汹的劫数,到底指向何人。

“那……余下二星宿呢?”百里调笙哑着嗓子,直勾勾的看着成简,一股无形的压力与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井星意为迎头之网,无底汪洋,而张星为婚姻情愫长久之意。”成简声线平静的很,世事至此,劫数至此,也只有那孩子自己面对了。

“就无破解之法?”百里调笙只得自我安慰,此劫有破解之法,只要寻得破解之法,这劫数便可以免去,一切便就是平常样子。

“没有。”成简一句话把百里调笙仅存的一丝希望灭去,灭的干净彻底。而百里调笙听闻这句话时,觉得什么东西崩塌了,一切都陷入空洞与虚幻之中,四周黑压压的,什么都不见。他所在乎的一切,而今就像一片晶莹的月光织影,一碰便破碎,化为点点流萤不见踪迹,就如同儿时那场火灾,一切美好,便在那顷刻之间寂灭。

“浮生劫不是人可做主,而是天命,君无谶不过替天行命罢了,真正的劫数,早在他出生之前,便已经开始了。”成简悲戚的语调一字一句的流进百里调笙心里,天命么?所谓天命又是什么,仅因一句天命不可逆,便任由尘世流离折磨?自己却只能无动于衷,随波逐流?!

“师傅!我广毓做事一向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师妹她又错在何处!我广毓又错在何处!天命就是如此无源无由?!未免愚人!”百里调笙张口便是一句的掷地有声,一副的血气方刚模样,挥袖便砸了桌上一坛酒,酒气肆意满开在空气之中。

“并非她错,也并非广毓之错,命中带劫罢了,一切都只因命一字,人各有命,怨天尤人亦是没用。”成简那双如同古井深水平静无澜的眸子对上百里调笙那盈满了不服与怒气的眸子,他自己也不知,该用什么口气说出这一句话。

“命不可改?!天不可逆?!世间有如此绝对之事!我偏不信!”百里调笙一声冷斥,拍案而起,因起的过急头脑又片刻的迷糊,却登时被一片怒火燎原。

“已然而立之年,竟还如此急躁。”成简没用劝他之意,只是声线漠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你可以选择逆天改命,只不过你要考虑,你的逆天之举,是否是天所预料之中,而你也要走完,你选择的路。

“听闻你近来收了个徒弟?”成简扯出一抹笑,一口气干了整壶的酒,又道:“我也有徒孙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悦还是怅惘。

“恩,”百里调笙此刻并无心搭理这些事情,随口应付了一句:“叫萧易寒,同我一日的生辰。”?

“八月廿二?”成简捋了捋胡子,脸上“兴趣”二字是掩不住的,“小你多少年岁?”

“六个。”百里调笙并未坐下,也没看他师傅。

“成宣二年。”他摇着扇子,嘴角带着笑意,一派悠闲模样,掐指算着,算至一半,脸色登时便垮了,折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折扇掉到地上的声音把百里调笙激了个激灵,他紧紧锁着眉头,走过去拾起那把扇子,问道:“有什么问题?”?

成简勉强扯了一个笑,表情十分的僵硬,眉目中那份讶异还没有退去,接过那扇子,道:“想不到你收了这么一个来头的徒弟。”紫微星骤明,逢凶化吉,吉中更吉,可借此劫直达顶峰,却是那孩子,命中最利的一把匕首……

“怎么?”百里调笙眸中又是一丝明显的警惕,他已然不希望萧易寒出什么问题了。

“紫微星骤明,逢凶化吉,吉中更吉,是好事。”成简并没把另外半句告诉百里调笙,他知道也无用,天命如此。

百里调笙舒了一口气,又问:“师傅您所说浮生劫是天下之劫,那广毓众人,乃至天下之人之中,可有难逆之命?”

“便先从你们四人说起,”成简不看百里调笙,阖眸掐指,半晌不动,却蓦地睁开眼睛,“你命属金,一生全然是被火克,可只有两劫,无外乎与火有关。一劫怕是你幼时,此火虽大,却不如第二劫厉害。”他顿了顿,像是凝重的思忖了一下,“第二劫,并非明火,却是火色,此劫便是浮生劫,却不如她厉害,浮生牵情,这便是一个人。”

百里调笙自负活了这么长时间,却未曾见过什么心仪之人,如今没有,以后恐怕更不能有,况且广毓之规,四大护法与一宫之主并不可结成姻缘,恐怕那配偶弄权。

“徒儿自负并无动情之人。”

成简听得这一句,竟是笑出声来。“情之一字,并非你想,便能控制,此劫虽然克你,却最终还是克那女子……”百里调笙已然而立,却也只不过而立,一直呆在广毓之中,有时也像是弱冠那样不知情为何物。

“待到木子茗,便是你们四人之中,最为平安喜乐的。”成简望月,今日月亮并不圆满,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而木子茗这一生,却已然圆无可圆了,她无情根,便也了却所有烦恼,了无牵挂。

百里调笙听到此处,欣慰一笑,且算他们三人尽然颠倒流离,只要他那小师妹不受这苦,做师兄师姐的,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明老头那徒弟,生中克的是整个广毓,却也克江漪珠,她生中有一逆劫,逆劫并非一劫,反而是推波助澜,造劫之人,但若此劫被逆,她者下场,会比你们惨上千倍万倍。”他面色又突然凝重起来,刚刚那笑意全然已无。

百里调笙不信,他九师妹,是平日里最端庄持重,进退有度之人又怎么会做出悖逆广毓之事?

“那……师妹她呢?江漪珠她是什么命格?”百里调笙问得小心翼翼,却又恳切。他再也不想听到有煞,有劫,诸如此类的词,故本不想问,却着实忍不住好奇。

成简摇摇头,悠悠叹了口气,像是为江漪珠那看似风光无限却孽缘频生,命中折磨,颠沛流离的命格叹息。他本不想说,却接不住百里调笙这一恳切的一问。

“她生之时,武曲骤明,繁华风光,一时无量,”成简尽量是捡好的来说,却除了这些,便无好事了,他犹豫了一下,却终究告诉了百里调笙,“可惜那孩子命中全然是殇,生牵情劫,死亦为情而死,一生之中,桃花不过二朵之数,一克身边之人,二克自己命数,而她却也愿舍命……”

百里调笙嘴角笑容凄冷,果然如此么?他想要叹那天道不公,却也无处申诉。

他抬一壶十八仙,仰头便往下灌,任那酒液泼洒了到处都是也全然不管,那浓郁的酒香呛到了他,他却只想酒入愁肠,流一滴眼泪,却不知这滴眼泪为什么而流。

那眼泪却始终流不出来,直到那一壶酒已然空的一滴不剩。

百里重重撂下那空酒壶,转身便走,刚迈出一步不到,衣袖却被成简死死拽住。

“你想要干什么去?”他眼中尽是警惕的神色。

“徒儿要快马加鞭,赶回南海,这劫命一说徒儿一定要回去告诉他们!”百里调笙边尝试挣开成简,边道,借了酒气,言语之间也朦胧三分,却不难听出那份坚定。

“你不准回去。”成简手中力道又大了三分,声音不厉害,却冷冷的全是警告的意思。

成简已然好些年头没有发过脾气了,上次发脾气,是十岁的百里调笙弄碎了他一坛刚刚启出树根下,陈年的好酒,百里调笙整整是多练了三四个时辰的剑招。

“恕难从命!”百里调笙是铁了心思,任成简怎么使力,他都用内力暗自化开。

成简一瞧着他竟用上了内力,冷笑一声,指尖一弹,百里调笙竟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那里!

“你小子真是而立了,胆敢和你师傅用什么内力!”成简怒叱一声,脸色登时便结上了一层寒冰。

百里调笙紧咬着牙并不说话,垂眸着眸子,看不清里头的神色是什么,只觉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有着浓郁的不甘, 他两条腿现在仍是没有知觉,只得跪着,像一个十来岁,未及弱冠叛逆的少年。

这些年来,他所知道、认识、遇到的,武功除了江漪珠便无可出其右者,他竟忘了成简,那是他师傅,是他师从之处!

“百里调笙不明白,当年师傅也有自己的同门师兄姊妹,而今师傅就不能理解一下徒儿么!为何不让徒儿回去!”他怒问,牙咬的嘴唇出血,腥红的,借着月光,有些可怖,他双手死死抓着衣料绸子,直到双手再无力气。

“你且听我细说!”成简立于百里调笙面前,无奈又愤怒,百里调笙看似并不稳重,也不靠得住,却也是个讲义气的,真是像极了自己。

“如今天命如此,你回去了,告诉他们了,有用处?劫若被识,若被知,那便是泄露天机,天机不改不灭,反而更甚,为师当初答应秦归兄护你周全,自当是护你周全,一来我们暂且避开那所谓的女子,二来劫乃命数,并避不开,你若是回去,告诉了他们,人心惶惶不说,劫数反而更甚,”他重心长语,语气颇为柔和,后来却又生出一股恳请的意思,“你就当给师傅一个面子,且避他个一年两年。”

“既然我劫可避,那师妹之情劫为何不可避。”百里调笙气已经消去不少,话语之间也有了听成简一语的意味。

“你师妹是众矢之的,浮生所指,避不开,逃不掉。”也是做师傅的一点私心,二十余年,我护你周全,我自是要护你剩下几个二十余年的周全。

秦归兄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不能负了他的心思,让他九泉之下,睡不安稳。

“今奉命远离,却未曾寻得师傅踪影,无颜愧对师妹,而今衡阳遍寻,接着便为蜀中,定携师傅同归广毓殿上,勿念。”

此信落款为百里调笙。

江漪珠一甩袖子,冷眼看着一旁已经扎了一个时辰马步的萧易寒,无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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